快马加鞭行了三日,苏州的雨果然如李文信中所说,细密如丝,落在青石板路上洇出一片片深色的晕。沈砚之等人刚到“清白斋”门口,柳姑娘就撑着把油纸伞迎了出来,鬓角的玉兰花钗沾了点雨珠,亮得像块凝脂。
“沈大人可算来了,李公子在里面泡好了雨前龙井,就等您尝鲜呢。”她侧身让众人进屋,眼角扫过赵虎手里鼓鼓囊囊的包袱,忍不住笑,“赵大哥这包袱里,怕不是装了半扇酱牛肉?”
赵虎嘿嘿笑了两声,刚要接话,就见李文从里屋跑出来,手里还捏着半块桂花糕:“可算把您盼来了!那绸缎庄的老板姓吴,我查了,三年前确实托人给宫里送过两匹云锦,对接的正是当年看管凤纹镜的刘太监!”
沈砚之把怀里的洮河砚取出来,放在窗边的案上。雨水顺着窗棂滴落在砚池里,果然凝成一颗颗圆滚滚的水珠,在光下闪闪烁烁,真像撒了把碎银子。他指尖轻点水珠,墨色在砚台里慢慢晕开:“刘太监现在在哪?”
“前年就告老还乡了,就在苏州城南的巷子住。”李文把桂花糕往嘴里一塞,含糊道,“我去过两趟,老爷子耳朵背,问什么都只说‘不记得喽’,但我瞅着他院里晾的衣裳,袖口绣着朵小凤凰,跟那绸缎庄失窃的云锦纹样像一个路子。”
苏卿卿正翻着李文画的现场图,忽然指着其中一处:“你看这凤凰翅膀缺的形状,和凤纹镜的缺口拼在一起,倒像是只完整的凤凰。”她指尖在纸上比画,“就差个凤头了。”
赵虎啃着刚买来的酱牛筋,腮帮子鼓鼓的:“难不成这贼是想凑齐一整只凤凰?可凑这玩意儿干啥?能当饭吃?”
沈砚之望着窗外的雨,雨丝斜斜地织着,把远处的粉墙黛瓦晕成了淡淡的水墨画。他想起那方“清风”砚上的柳叶,想起刘太监院里的凤凰绣纹,忽然站起身:“去刘太监家看看。”
刘太监的院子不大,院里种着棵石榴树,树干上缠着圈褪色的红绸。老人正坐在廊下编竹篮,见了沈砚之等人,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手里的竹篾却没停:“沈大人来啦,尝尝老婆子做的薄荷糕?”
沈砚之没提凤纹的事,只指着廊下晾的衣裳:“老人家这手艺真好,这凤凰绣得活灵活现。”
老人的手顿了顿,竹篾在掌心硌出道红痕:“年轻时给娘娘绣过帕子,老了手笨,绣不出当年的样子了。”他抬头望了眼天,雨还在下,“那年宫里丢了凤纹镜,我总觉得是自己没看好,夜里总梦见那镜子在雨里哭,缺了块尾羽,像只断了翅膀的鸟。”
苏卿卿忽然指着竹篮里的碎布片:“这凤凰头绣得真好,是照着什么样子绣的?”
老人拿起那片碎布,眼里忽然泛起水光:“是照着我家小孙女的虎头鞋绣的。她娘生她时难产去了,我就给她绣凤凰,盼着她能像凤凰一样,活得体面些。”他叹了口气,“可惜去年染了风寒,去了……”
沈砚之拿起那方洮河砚,雨水落在砚上的水珠刚好滴在“清风”二字上,墨色顺着纹路漫开,像滴进了时光里。他忽然明白,那剪走的凤凰纹样,或许不是为了偷,而是为了补——补一面残缺的镜,补一个老人未了的心愿,补一个没能长大的孩子的虎头鞋。
“吴老板的绸缎庄,是不是常给您送云锦边角料?”沈砚之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雨里的什么。
老人点了点头,浑浊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他是我远房侄子,知道我念想孙女,就把绣坏的云锦给我,让我拼只完整的凤凰,烧给孩子……”
雨还在下,落在“清白斋”的砚台上,落在刘太监的竹篮里,落在每个人的心上。赵虎手里的酱牛筋不知何时凉了,他却没心思再啃,只望着那片凤凰头碎布,忽然觉得这雨里藏着的,不是什么惊天大案,而是些暖乎乎的人心。
沈砚之把洮河砚揣回怀里,砚台的凉意混着雨的湿润,倒让人心里格外清亮。他想起李文说的“苏州的雨能凝成碎银子”,此刻倒觉得,这雨里藏的不是银子,是比银子更金贵的东西。
“走吧。”他转身向外,雨丝打在脸上,带着江南特有的温软,“该让那只缺了翅膀的凤凰,早点找到回家的路了。”
李文正想去告诉吴老板不用躲了,却见赵虎拎着半块薄荷糕追上来:“等等我!听说城南新开了家糖粥铺,加了桂花蜜的,咱去尝尝?”
雨还在下,青石板路上的马蹄声混着雨声,像支轻快的调子。沈砚之怀里的洮河砚还凝着水珠,在衣襟下轻轻晃,像揣着一整个江南的春天。
吴老板听说沈砚之找他,先是躲在绸缎庄后院的账房里不肯出来,直到李文把刘太监的话学了一遍,他才搓着手上的云锦线头,磨磨蹭蹭地挪出来。这人约莫四十岁年纪,下巴上留着三缕山羊胡,见了沈砚之就作揖,袖口沾着点金粉,像是刚给云锦描过纹样。
“沈大人明鉴,”他声音发颤,“那几匹云锦是贡品的余料,按规矩该销毁的,我想着叔公(刘太监)心里苦,就偷偷留了,想着让他拼个念想……谁知道夜里就被人剪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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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卿卿指着他账本上的记录:“你这余料不止给了刘公公吧?上个月初三,你还送了两匹到城西的‘晚晴阁’?”那是家专做寿衣的铺子,老板娘是个寡居的妇人,据说一手绣活出神入化。
吴老板脸一红,支吾道:“是……是给周寡妇的。她男人以前是织造局的绣工,去年染病死了,留下个瞎眼的女儿。那姑娘总摸着她娘绣的凤凰帕子哭,说想爹了……我想着,给点云锦边角料,让她娘绣只凤凰枕头,也好让孩子有个念想。”
赵虎正蹲在门槛上啃糖粥,闻言忽然插嘴:“那周寡妇的绣活,是不是跟宫里的样式像?我前儿路过‘晚晴阁’,见门口挂着件寿衣,上面的凤凰眼,绣得跟真鸟似的发亮。”
沈砚之没说话,只从怀里摸出那方洮河砚。雨已经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砚池里的水珠愈发透亮。他忽然想起刘太监院里的石榴树,想起周寡妇女儿手里的帕子,指尖在砚边轻轻敲了敲:“去‘晚晴阁’看看。”
晚晴阁的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进去,就闻到股淡淡的艾草香。周寡妇正坐在窗边绣花,她女儿趴在旁边的竹榻上,手里捏着块碎云锦,指尖在缺了翅膀的凤凰纹样上摩挲。见有人来,妇人慌忙把手里的东西往抽屉里塞,却还是被沈砚之瞥见——那是块绣了一半的凤凰尾羽,针脚细密,竟和凤纹镜上缺的那块一模一样。
“是我剪的。”小姑娘忽然开口,声音细细的,“我听王阿婆说,宫里有面镜子,上面的凤凰少了尾巴,我想把它补全了。我爹以前总说,凤凰是吉祥鸟,补全了,娘就不会总哭了。”
周寡妇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爹就是当年给凤纹镜绣镜套的绣工,镜子丢了,他被当成疑犯,在牢里熬坏了身子……我这女儿,打小就记着她爹的话,总想着把那凤凰补全了,好像这样,她爹就能回来似的。”
沈砚之把洮河砚放在桌上,砚底的冰纹在阳光下流转,像极了当年绣工们染丝线用的染缸。他忽然明白,那些被剪走的凤凰纹样,从来不是什么阴谋的碎片,而是一个个普通人心里的念想——老人想给早逝的孙女凑只完整的凤凰,小姑娘想替含冤的父亲补全那面镜子,连吴老板偷偷留下的云锦余料,藏的也是份见不得光的善意。
“凤纹镜的案子,当年定得仓促。”沈砚之提笔蘸了墨,这次却没写字,只在宣纸上画了只完整的凤凰,翅膀舒展,尾羽华美,“李文,去查查当年的卷宗,看看周绣工的案子里,有没有被忽略的细节。”
赵虎不知何时买了串糖画,正递给那小姑娘,嘴里嘟囔着:“补凤凰哪有吃糖画实在,你看这凤凰,比云锦绣的还精神!”小姑娘怯生生接过来,含着糖的嘴角慢慢翘了起来。
苏卿卿把那方“清风”砚包好,放进柳姑娘送来的锦盒里:“看来这苏州的雨,不光洗出了线索,还洗亮了人心。”
离开晚晴阁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清白斋”的牌匾上,柳姑娘正站在门口晒砚台,见了沈砚之就笑:“李文刚遣人来说,查到当年看管凤纹镜的刘太监,其实是想把镜子偷出来给重病的小孙女当念想,没成想被巡逻的侍卫撞见,慌乱中摔碎了镜缘,后来周绣工替他顶了罪……”
沈砚之接过柳姑娘递来的清茶,茶盏的温度刚好,像怀里那方砚台的凉意褪去后,余下的温润。他望着天边的晚霞,晚霞的形状像极了只展翅的凤凰,在暮色里慢慢舒展。
“走吧,”他转身看向赵虎和周明,“京城的砚台,该添新墨了。”
赵虎拎着新买的酱牛肉,已经迫不及待要赶路,嘴里还念叨着:“回去得让王老板多卤点牛筋,这次苏州之行,没遇上刀光剑影,倒吃了不少好东西,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