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新辟的“香纸街”,则飘散着竹木和草药混合的清香。这里是造纸、制香、药铺的集中地。刘瑜力主兴办的青阳书院,便坐落在香纸街尽头一处清幽的坡地上。琅琅书声随风飘出,与市集的喧嚣形成奇妙的和谐。
城北,靠近卫所校场和匠作营的区域,则悄然兴起了“骡马市”和“铁匠街”。野马川养马监培育的乌蒙马在此交易,雷猛的身影时常出现在此。铁器巷里炉火日夜不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为工程和军队提供着源源不断的铁质工具与兵器。
卫城的核心,指挥使司衙门所在的十字街口,更是人烟辐辏。周延——当年小龙塘的少年阿岩,如今已历练得精明强干,带着一队巡城兵丁,日夜维持着这新兴商业中枢的秩序。他熟稔地与各路商贩打着招呼,眼神却锐利如鹰,任何偷盗抢掠、欺行霸市的苗头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洪武十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温润。毕节卫后衙内院的梨花,开得如云似雪。就在这满庭芳菲之中,刘瑜在顺利诞下周必贤三年后,再次平安产下一女。婴儿响亮的啼哭驱散了生产时的紧张。接生婆将襁褓包裹好的小女婴抱到刘瑜枕边,笑道:“夫人大喜,是位千金!眉眼像极了夫人您,清秀得很。”
刘瑜疲惫却满足地笑了,指尖轻轻触碰女儿柔嫩的小脸:“就叫她……念慈吧。”慈,念其父祖恩慈,亦念这西南来之不易的安宁慈和。
三岁的周必贤和必畅,对这个新来的“小玩具”充满了好奇。必贤已有些小大人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凑近摇篮,学着大人的口吻:“妹妹,念慈。”必畅则活泼得多,伸出小手想摸摸妹妹的脸,被奶娘笑着拦住。六岁的周安洛(奢香当年在苗岭救下的孤女)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眼中有着超乎年龄的懂事。周起杰收养的苗族孤儿小石头(后来的播州土司杨晟),如今也在青阳书院开蒙,下学回来便趴在摇篮边,憨憨地笑。后院里那只被奢香收养、取名“斑奴”的小虎崽,如今已长成半大,威风初显,此刻却温顺地蜷在廊下晒太阳,偶尔懒洋洋地抬眼看看热闹的屋内。
孩子的增多,使得原本的小龙塘老宅显得逼仄起来。扩建宅院,势在必行。周起杰亲自修书,延请黔北名匠鲁震山。鲁大师须发皆白,精神矍铄,带着两名得意弟子来到小龙塘。他并不急于动土,而是围着老宅里里外外走了三遭,时而闭目捻须,时而蹲下捻起一撮泥土细嗅,时而仰望天光流云,手中一柄黄铜罗盘随着他的脚步微微转动。
“指挥使大人,”鲁震山终于开口,声音洪亮,“此宅坐向本佳,藏风聚气。然家口日繁,阳气鼎盛,需引生气入,固根本方妥。”他指着宅院东侧一片空地,“此处,当延壁拓庭!新起一座藏书楼,飞檐斗拱,纳东来紫气!楼高两层,下层可作议事书房,上层藏书,开轩敞亮,引晨光入室,化育子弟灵秀之气!”他又踱至庭院西北角,“巽位属木,主文昌、子嗣。于此掘三尺深池,引入后山冷泉活水。活水润泽,金(财)水相生,根基自稳。”
最关键的,他指向庭院中央:“此地乃宅心,气脉汇聚之所。需镇物安基,方能家宅永固,福泽绵长。”他唤过弟子,抬来七根丈许长的青石巨桩。石料采自乌蒙山腹地,是百年以上的青冈岩,坚硬如铁,纹理细密,透着沉甸甸的青灰色泽。鲁大师亲执铁凿,在每根石桩顶端,刻下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螭龙纹饰。螭乃龙子,喜水,能镇水安宅。
“埋桩!”鲁震山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壮汉们挥动铁锹,在庭院中按北斗七星方位,挖出七个深坑。沉重的石桩被绳索吊起,在号子声中缓缓沉入坑底。石桩入土,发出沉闷的夯击声。当最后一根刻有斗口螭纹的石桩稳稳埋入“天权”星位时,整个庭院仿佛微微一震,一股沉凝厚重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七根螭纹青石桩,如同七枚定海神针,牢牢钉入地脉,守护着这个在西南风云中日益壮大的家族。周必贤看得目不转睛,小脸上满是专注,甚至趁工匠休息,偷偷摸了一把冰凉的石桩,被鲁大师的弟子笑着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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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墙被轰然推倒,藏书楼的地基迅速夯筑起来。飞檐斗拱的骨架在工匠的巧手下日渐成形。周必畅迈着小短腿,好奇地在木料堆和忙碌的匠人间穿梭,偶尔捡起一块光滑的小木片当宝贝似的藏起来。
就在小龙塘大兴土木、毕节卫城蒸蒸日上之际,水西腹地,奢香策马奔驰在通往大方的山道上。春风带着暖意,吹拂着她玄色的大氅,却已难以遮掩她孕身沉重的轮廓。腹中的小生命有力地跃动着,催促着她。大方城,这座水西宣慰使司的治所,经过霭翠时代的经营已有基础,但在奢香眼中,它远未达到承载未来水西百年基业的气象。
她登上大方城北的云龙山巅,俯瞰全城。群山如怒涛奔涌,环抱四方;一条清澈的河流(倒天河)如玉带穿城而过。城郭依山就势,形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雄踞于万山丛中,气象磅礴!
“虎踞川原,龙盘山水……好!就是此地!”奢香眼中精光四射,胸中豪情激荡。她猛地一挥手,对紧随其后的水西慕魁、头人们朗声道:“传令!即日起,大方城更名为‘大定’!取‘大周之裔,安定西南’之意!此城,当为我水西,为我周家,奠定百年不易之基业!”
更名“大定”,如同一声号角。水西的人力物力,在奢香铁腕调度下,疯狂向大定城汇聚。城墙在原基础上再次加高、加固,条石垒砌,垛口森严。城内的虎头殿(原宣慰使司衙门)被彻底翻修扩建,殿宇巍峨,石阶如龙脊盘旋而上,尽显宣慰使的威仪。街道被拓宽,引水的沟渠重新疏浚。工地上,彝、苗、汉工匠民夫挥汗如雨,号子声震天动地。
初秋的风已带上一丝凉意,吹黄了山野。大定城的骨架已然立起,雄踞于群山怀抱之中,倒天河穿城而过,波光粼粼。奢香挺着高耸的孕腹,站在新筑的北城墙上,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俯瞰着自己一手擘画的基业。她脸色略显苍白,连日督工耗神,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
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如雨。周起杰一身风尘,策马自毕节赶来。他飞身下马,几步登上城楼,解下自己沾满尘土的玄色披风,不由分说便裹在奢香肩头,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何苦如此操劳?身子要紧。”他语气低沉,带着责备,更多的是心疼。目光落在她沉重的腹部,眉头微蹙。
奢香拢紧带着他体温的披风,微微一笑,带着母性的光辉与土司的坚毅:“不妨事。这小东西结实得很,随我。你看,”她指向初具规模、气势恢宏的城池,“九驿将通,大定初成。西南这条困龙,总算要借着陛下的天恩,借着我们这双手,挣脱群山锁链,腾空而起了!”
周起杰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新筑的城墙在秋阳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虎头殿高耸的飞檐直指苍穹,蜿蜒的石阶大道上,运送木石的人流如蚁。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对未来的豪情充溢胸间。他握住奢香微凉的手:“是啊,困龙……该飞了。只是这龙飞之际,还需提防暗处的冷箭。胡惟庸虽暂敛锋芒,其党羽犹在。芒部奢弟,近来与播州杨铿那边,走动似乎过于频繁了些。”
奢香眼中寒光一闪,随即被腹中一阵紧似一阵的坠痛打断。她闷哼一声,扶住城墙垛口,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香儿?!”周起杰脸色一变。
“要……要生了……”奢香咬着牙,声音因疼痛而颤抖,脸上却奇异地泛起一丝期待的红晕,“快…回虎头殿!”
虎头殿后精心准备的产房内,灯火通明。经验丰富的稳婆和医女早已待命。奢香强韧的生命力在此刻展露无遗。不同于寻常产妇绵长的呼痛,她的呻吟压抑而短促,带着战场搏杀般的狠劲。汗水浸透了她的鬓发和中衣,紧握床栏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每一次宫缩来临,她都如同面对强敌,调动全身的力量去冲击、去撕裂那道阻碍新生的屏障。
周起杰被阻在门外,听着里面压抑的痛呼和稳婆沉稳的指令,焦躁地在廊下踱步。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刘瑜在毕节坐镇,他只能独自承受这份煎熬。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声嘹亮无比、中气十足的婴儿啼哭,如同破晓的号角,猛地刺穿了虎头殿的紧张与寂静!
“生了!是个带把的小公子!”稳婆欣喜的声音传出。
周起杰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奢香疲惫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头发汗湿地贴在脸颊,嘴角却噙着一抹满足而骄傲的微笑。稳婆将襁褓递到他眼前。小小的婴儿,皮肤还带着初生的红皱,却已能看出眉骨的硬朗轮廓,正闭着眼,用尽力气嚎哭着,仿佛在向这个世界宣告他的到来。
“好小子!这嗓门,像你!”周起杰小心翼翼地接过儿子,那沉甸甸的生命感让他眼眶发热。他看向奢香,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辛苦你了,香儿。”
奢香虚弱地抬起手,碰了碰儿子的襁褓,眼中是历经血火与生育双重洗礼后的沉静与温柔:“就叫……必诚吧。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愿他心诚志坚,不负这大定之城,不负这西南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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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恰好照亮了虎头殿高耸的檐角。大定城在熹微的晨光中苏醒,炊烟袅袅升起,远处山峦的轮廓逐渐清晰。婴儿的啼哭,工匠晨起的号子,驮马清脆的銮铃,还有那贯穿群山、日益成型的驿道上隐约传来的喧嚣……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生机勃勃、不可阻挡的洪流。
这条名为“龙场九驿”的巨龙,其深扎于黔地膏肓的根脉,正伴随着新生儿的啼哭与大定城的晨光,在血汗与斧斤之下,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实。它蜿蜒的脊梁,正一寸寸挺直,将要扛起一个崭新的时代。
洪武十二年深秋的晨光,先是吝啬地落在黔西北最高处的山尖,继而才慢慢流淌下来,浸润了初具规模的大定城。虎头殿高耸的黑色飞檐,最先刺破山谷间弥漫的乳白色晨霭,如同指向苍穹的利剑。周起杰按剑立于殿前高台,玄色蟒袍的下摆被山风吹得微微拂动,目光沉沉地投向远方。
脚下,刚刚铺就的龙场九驿主干道,如同一条巨大的灰白色石蟒,硬生生凿开莽莽群山,向着云雾深处蜿蜒而去。官道上,驮着盐巴、铁器的马帮,挑着山货、药材的民夫,推着独轮车运送粮秣的军卒,已然络绎不绝。车轮碾过新铺的碎石路,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安的辘辘声;混杂着马匹的响鼻、赶马人悠长的吆喝、以及道旁溪流奔涌的哗哗声响,汇成一股蓬勃的生气,正沿着这条新生的血脉,注入黔地的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