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九年秋,奢香自南京归,带回了皇帝敕封的“顺德夫人”诰命与免赋三年的浩荡天恩,也带回了锁拿马晔入京的旨意。
与此同时,南京刑部大牢深处,被革职削爵、锁拿下狱的马晔,听闻奢香受封顺德夫人、周起杰擢升贵州都指挥使的消息,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疯狂撞击牢门,最终瘫倒在地,眼神怨毒如淬毒的蛇信:“刘基!周起杰!奢香!我马晔做鬼……也绝不放过你们!”那嘶吼在阴冷石壁间撞出空洞回响,久久不散。
而应天府邸内,接获申饬罚俸、闭门思过旨意的李善长,独坐书房。烛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粉壁上,他枯坐良久,忽地抓起案头一方价值连城的端砚,狠狠掼向墙角。“哗啦”一声脆响,墨汁与碎石四溅,染污了半壁诗书。淮西勋贵的气焰,在这一刻彻底被折断了脊梁。
洪武九年的秋阳,带着沉甸甸的金色,泼洒在黔西北的层峦叠嶂之上。奢香的车驾,碾过毕节卫城新铺的青石板路,直抵小龙塘老宅门前。刘瑜早已携着三岁的周必贤、必畅兄妹在阶前迎候。她腹部的隆起已十分明显,行动间带着孕中特有的沉稳与小心。
“瑜姐姐!”奢香几乎是跃下车来,疾步上前,紧紧握住了刘瑜的手。目光交汇,千言万语都在其中。刘瑜眼中含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一路辛苦。都安置好了,去看看起杰吧,他在书房。”
推开书房厚重的木门,周起杰正背对着门,俯身在一幅巨大的西南舆图上指划着什么。听到门响,他猛地转身。风尘尚未洗尽,眉宇间带着惯有的思虑,但在看到奢香的一刹那,那层坚硬的外壳瞬间融化。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奢香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奢香埋首在他坚实的肩窝,嗅着那熟悉的、混合着汗味与墨香的气息,一路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
“回来了……”周起杰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劫后重逢的震颤,“都办妥了?”
“妥了。”奢香抬起头,眼中是历经风霜后的澄澈与坚定,“陛下敕封顺德夫人,亲笔题诗‘西南有佳人,万里来朝京。诚心护疆土,驿路通帝庭’。马晔锁拿入京,三司会审。还有,”她眼中迸发出灼热的光,“免赋三年!陛下明旨,所免赋税,尽数用于开凿龙场九驿!西南,该动起来了!”
当晚,老宅内烛火通明。刘瑜细心备下的崭新被褥带着阳光的暖香。周起杰与奢香相拥而卧,压抑多日的思念与劫后余生的庆幸,化作抵死缠绵。汗水浸湿了鬓发,喘息交织在一起。奢香格外主动,修长有力的双腿紧紧缠绕,腰肢起伏如搏击风浪,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求与奉献。烛影摇曳,映照着她布满细密汗珠的脊背,那些狰狞的鞭痕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却更激起周起杰心底混杂着怜惜与占有欲的灼热火焰。
“香儿……”周起杰在她耳畔低喘,吻去她眼角的湿润,“还要?”
奢香仰起颈项,喉间溢出破碎而坚定的呻吟:“要……给你……再要一个孩子……必畅的弟弟……”这不仅是情欲的宣泄,更是对未来的期许,是对他们共同缔造的这个新家园最深的血脉延续的渴望。
免赋令犹如一道惊蛰的雷霆,瞬间击穿了黔地千年沉寂的山川。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从毕节卫城、水西方城、永宁宣抚司迅速蔓延至每一个苗寨、彝村、汉屯。积压在贫瘠土地上的力量与希望,被这前所未有的浩荡天恩彻底点燃。
“修路!皇帝免了咱们三年粮赋,让修通西南的大路!”
“龙场九驿!连通川滇黔!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水西的奢香夫人、毕节的周将军领头!干!豁出这条命去!”
沉寂的山林沸腾了。水西四十八部的头人、永宁三十六寨的长老、毕节卫辖下各屯堡的管事,还有闻讯从乌撒、芒部、甚至更远的播州、思州赶来的观望者,如同百川归海,齐聚毕节卫指挥使司衙门。议事大堂内人声鼎沸,各族口音混杂,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土腥味和一种亢奋的灼热。
周起杰一身绯色狮子补服,端坐主位,不怒自威。左侧刘瑜身着诰命常服,小腹隆起,气度沉静,面前摊开着厚厚几卷图册与名录。右侧奢香一身靛蓝右衽长衫,外罩皇后所赐的深青蹙金翟纹霞帔,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李春喜、丁玉、周三牛等将领按刀侍立两侧,气势肃杀。
“肃静!”周起杰声如洪钟,压下嘈杂,“皇恩浩荡,免赋三年,专款专用——开龙场九驿!此乃贯通我西南三省之命脉,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要定下这九驿的筋骨脉络!”
他大手一挥,指向身后悬挂的巨大舆图。图上,一条粗壮的朱砂红线自永宁宣抚司起始,蜿蜒向西,经落折河、过毕节卫城、穿水西腹地、越归化岭,直抵乌蒙(昭通)、东川,再南下入滇。红线之上,九个醒目的黑点被标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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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驿选址已定!”周起杰的手指依次点过舆图,“永宁驿,扼川黔门户;落折驿,控水路要津;毕节驿,居中转运,重中之重;水西阁鸦驿,乃奢香夫人根基;金鸡驿、归化驿、威清驿、谷里驿、水西驿,层层递进,直抵乌蒙!各驿之间驿程,以六十里为限,务必使商旅行人,日暮有投宿之地,骡马有喘息之机!”
奢香起身,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各驿首事,当堂点将!永宁驿,奢禄宣抚使(奢香之父)亲领,督率本部彝兵及永宁民夫,打通鸡鸣岭天险!落折驿,由我水西慕魁阿哲负责,调水西‘虎威营’精锐五百,并征集沿河熟谙水性的彝苗壮丁,架设桥梁,平整滩涂!毕节驿,乃九驿枢纽,由贵州都指挥使司同知李春喜坐镇,毕节卫军户、屯民悉数听调!阁鸦驿,我亲自督工,水西四十八部头人,按寨抽丁,自带粮械,限期集结!金鸡驿,归化驿……”她目光如电,点过几位早已议定的水西头面人物,皆轰然应诺。
刘瑜展开手中名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压住场中躁动:“工役浩繁,非一蹴而就。各驿首事,即刻回返,三日之内,将应征民夫名册、自带工具、可支粮秣数目,报至毕节卫户房。丁玉将军所领‘穿山营’为工程前锋,专司开凿险峻石方。所需火药、铁钎、撬棍、绳索,由毕节卫匠作营统一支应。周三牛将军率部维持沿途治安,弹压宵小,保工役平安!若有借机滋事、克扣工粮、延误工期者,”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个面露犹疑的芒部、播州来人,“军法从事!”
命令如山,条分缕析。各族头人、管事再无异议,纷纷领命。整个黔西北,如同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机器,被免赋令和九驿蓝图彻底激活。
开山的号子,首先在永宁宣抚司辖下的鸡鸣岭炸响!那声音粗粝、苍凉,带着撕裂洪荒的原始力量,撞向陡峭如刀劈斧削的绝壁。
“嘿——哟嗬!开山——咯!”
“皇帝老子——免了粮哟!”
“修条大路——通四方哟!”
数百名精赤着上身的彝族汉子,皮肤在秋阳下泛着古铜色的油光,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他们两人一组,手臂粗的绳索深深勒进肩胛,死命拖拽着巨大的石夯。石夯每一次沉重地砸下,都伴随着脚下大地的震颤和汉子们从胸腔深处迸发的吼声。碎石簌簌滚落,烟尘弥漫。奢禄站在高处督阵,这位老宣抚使须发皆白,此刻却精神矍铄,手中竹鞭指向顽石:“对准那条石缝!给老子砸开它!”
落折河边,又是另一番景象。水流湍急,浊浪拍打着犬牙交错的礁石。水西的“虎威营”士兵和征集来的苗、彝船工,腰缠粗绳,悬吊在峭壁之上。铁钎凿击岩石的“叮当”声密如骤雨,火星四溅。巨大的原木被绳索捆扎,数十人喊着号子,一寸寸拖向预定架桥的河面。“稳住!脚下生根!”慕魁阿哲的声音在河谷风声中显得嘶哑,“桥墩基石,务求深埋河床!洪水冲不垮,才是子孙的路!”
毕节卫城内外,成了巨大的工场与集市。卫城本身作为九驿中枢,城墙在原有基础上再次加厚、增高,新辟的东门“通衢门”正对着驿道延伸的方向。城外,丁玉的穿山营如同不知疲倦的蚁群。他们专啃最硬的骨头——那些挡在驿道必经之路上、无法绕行的巨大山岩。经验丰富的老兵观察着岩石纹理,选定炮眼位置。铁锤砸在钢钎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撞击,火星在幽暗的凿孔深处明灭。填入火药,压实封土,点燃引线。一声声闷雷般的爆炸在山谷间回荡,硝烟弥漫处,顽固的岩体被撕开狰狞的缺口。碎石如雨落下,早已等候多时的民夫们立刻蜂拥而上,锄头、铁锹、簸箕齐动,将碎石泥土运走,清理出道路的雏形。
锤凿声、号子声、驮马颈下的铜铃声、监工测量报数的吆喝声、铁器碰撞的铿锵声、炸药开山的闷雷声……种种声响交织混杂,形成一股磅礴无匹、直冲云霄的声浪。这声浪席卷了黔西北的千山万壑,惊飞了林间的鸟雀,震落了崖壁的浮土。它不再是简单的噪音,而是一曲由血肉之躯、钢铁意志与开天辟地的雄心共同谱写的、震撼人心的劳动乐章!驿道,这条承载着西南未来的巨龙,正在这震耳欲聋的乐章中,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地从亘古的苍莽群山间,顽强地伸展出它蜿蜒的筋骨。
毕节卫城,在这股洪流的推动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胀、蜕变。它已不再仅仅是一座戍边的军屯卫城,它正迅速成长为扼守川滇黔咽喉、辐射四方的经济重镇。原有的城区被拓宽,新的街道如同蛛网般向四周延伸。
城东,紧邻新落成的巨大货场,一条宽阔的石板路被命名为“盐业路”。来自四川自流井、綦江的盐船,经赤水河转陆路抵达此处。巨大的盐包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咸腥气。岩桑、岩峰带着一队精干士兵在此坐镇,维持秩序,抽检验引,确保这关乎民生的命脉畅通无阻。讨价还价的喧闹声终日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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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则是“山货街”与“芒市路”的天下。山货街两旁,店铺林立,悬挂着各色招牌:黔北的桐油、生漆、药材(天麻、杜仲、五倍子),黔东的茶叶、笋干,黔南的皮货、朱砂……琳琅满目。穿着各色民族服饰的商人穿梭其间,苗家的百鸟衣、彝族的查尔瓦、布依族的蜡染头巾交相辉映。芒市路则更具特色,专营来自芒部等滇黔边境土司的特产:稀有的山菌、色彩艳丽的孔雀翎、精巧的藤编制品、带着异域风情的银饰。奢弟派来的管事黑纳,带着几个芒部汉子在此开了间不小的铺面,看着川流不息的人流和交易,眼神复杂,既羡慕毕节的繁华,又忧虑芒部贸易的萎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