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吕青野进了陈忠契的房间,陈忠契立即扶着腰到了床榻边,要下床行礼。
吕青野免了他行礼,如往日一样问询了他的腰伤恢复情况,之后便把一叠状纸轻轻放在他桌案之上,略微打趣道:“整理了这些天百姓递上来的状子,陈太守,百姓对你有相当大的误解啊。”
陈忠契坐在床边,用双手支撑着床沿,以减少身体对腰部的压迫,惶惶然说道:“世子明鉴。虽然整日里被不了解内情的百姓误会、指责和埋怨,好在终于等到世子来了。只要吕国的百姓能重新回到吕国,不再受越国的盘剥,这点误解实在也算不上什么事了。”
吕青野早预料到他会装大度,故作担忧地皱着眉头说道:“你还不知,情况比你想象得严重得多。”
随即做出一副委决不下的为难表情来,说道:“百姓恨你这十几年的酷政和镇压,都要求处死你以解心头之恨。你这些年的隐忍和付出,在他们看来都是画蛇添足,反而让他们更加痛苦。”
陈忠契屁股一滑,“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顾不上腰痛,委委屈屈地哽咽着说道:“恳请世子证明下官所作所为全是为国为民,丝毫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这十二年,下官没贪污过一个钱币,没置办过一间房屋,只有一处祖宅。夫人也只有一位,五年前去了以后便不曾续弦。为了方便,她过世后下官就搬来这里居住。下官当真是里里外外从没做过一点越矩之事!”
若说陈忠契仅是个酷吏,也不尽然,至少在这几天张曳的暗中调查中得知,苇城没有失陷前他确实是个在百姓心中有口碑的好官。
当张曳报说陈忠契的宅邸是一套旧宅,且没有什么金贵的陈设,完全像个普通人家时,吕青野的第一个感觉是他一定还有一处秘密的外宅。
但偌大的苇城,没有一个百姓见过他出入过烟花柳巷或者不该去的地方,除了旧宅就是行署,等妻子过世后,他遣散了旧宅里的仆人,直接搬到行署来,住在不起眼的耳房内,看起来很是廉贫。
张曳的暗查将吕青野最后一丝他“藏有重金”的怀疑也打消了——倘若当真贪污了巨金,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一分不花。
但陈忠契廉洁,却不能表示他不怕死。这十二年在他口中的委曲求全,到底有多少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有多少是为了苇城百姓,除了陈忠契自己,怕是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吕青野快步走到他面前,一边弯腰要扶起他,一边关切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苦衷。先起来,你有腰伤,千万不能再严重了。”
陈忠契却压住他胳膊不肯起来,涕泣道:“下官惶恐,已是风烛残年,倒也不惧一死。若是苇城在下官有生之年没有光复,只能说天意弄人,下官只有背负着酷吏的恶名饮恨此生。可幸世子英明勇武,一日之内尽复望烽城与苇城,天赐我吕国如此神勇的世子,下官便也起了贪心,不想带着这污名
去死,不想死后仍世世代代被人看成是苇城的罪人。”
这一番话说得悲壮、凄凉又伤感,最后又带了一点点卑微的希冀,实在很难不让人动容。
吕青野心绪微荡,这些日子听了太多陈忠契的哭诉,初听还觉得他是迫不得已,听得多了,更像是为自己在暗暗邀功。虽然有时也会斥责自己情绪用事,但原本那初始的感动真的就这样慢慢被陈忠契重复得厌烦了。
尤其像这样的说辞,将他这世子恭维到一定的高度,似乎有他在,就可以为他这个“投降”太守洗刷冤屈、冤狱一般。
稍微动一动手指,却没有继续用力,让陈忠契继续跪着,吕青野柔声说道:“陈太守,先起来。有我在,怎能让旁人再误会与你呢。何况,这情况也不止你一人,那些守城的年轻一辈都面临这个问题。他们恪守你定下的策略,表面上服从越国的任何命令,私下里一起和你忍耻含垢,守护着吕国的万千民众,若是不能证明你们的苦心,岂不是让英雄们寒了心么。”
吕青野的话不轻不重,但陈忠契官场经验老道,已听出蹊跷。
虽然听起来像是理解他的立场和那些守城的苇城士兵的忠诚之心,但实际上却是指责他们心中早已没了忠君之心,却唯陈忠契马首是瞻、连群结党。这在世子面前,绝对是致命的大忌讳。
陈忠契恍然大悟,只怕是自己这几日总是感慨往日经历,惹得世子不开心,抹了抹眼角,马上就坡下驴道:“下官谢世子明察!我们吕国的子弟若是听到世子之言,一定更会叩谢世子的恩德。”
说罢便挣脱了吕青野的双手,恭恭敬敬地给他叩了三个头。
吕青野知道自己的暗示起了作用,冷冷地看了一眼陈忠契的后脑勺,正色说道:“这本就是我该做的,说什么恩德。”
手上一用力,陈忠契这回没有抗拒,费力地站起身来,重新坐回到床沿上。
等陈忠契坐好,吕青野才又开口说道:“虽然我可以用世子的身份直接下文书,说明你们的良苦用心,但我离开吕国毕竟太久了,没有让百姓无条件信服的根基。而且百姓递状纸时就说过,担心我们官官相护,会偏袒你的恶行,所以这样做只会让百姓更加误会并仇视你我。”
陈忠契点头应道:“是,下官当初便知道会有些难度。”之后便不再说话,只等吕青野说他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