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吞没了白日喧嚣的军营。
白日里喧嚣的营火大多已熄灭,只余下零星几处暗红的余烬苟延残喘,在无边黑暗里如同垂死的眼睛。
白日里那场充斥着血腥颂歌的“庆功宴”散去的浊气,似乎还凝滞在冰冷的空气中,混杂着汗臭、劣酒和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腥甜。
中军大帐深处,崔乾佑的身影宛如一尊凝固的塑像。帐内一片狼藉,倾倒的酒坛、啃剩的骨殖、油污的食案,在微弱跳动的牛油灯下,勾勒出扭曲怪诞的阴影,爬满四壁。
白日里安禄山那震耳欲聋、描绘着妇孺惨叫与血池的咆哮,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在他脑中回响、撞击,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更深沉的寒意与灼烧般的耻辱。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胸甲。那甲胄白日里在宴席上还反射着幽光,此刻却仿佛刚从血池中捞出。
甲叶的缝隙里,暗红近黑的污垢顽固地嵌着,那是颍川的泥土,是颍川房屋燃烧后的灰烬,更是颍川万千无辜生灵凝固的血泪。
指尖传来粗糙而粘腻的触感,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气猛地钻入鼻腔。
崔乾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白日强压下去的酒液与食物在喉咙口灼烧。
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强行将那翻涌的恶心感压了回去。
“嗬……”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喘息,终于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溢出。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挣扎已被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绝取代。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不再有愤怒,不再有恐惧,只剩下冰冷的、沉重的、足以压垮一切的疲惫。
他不再看那身沾满污血的甲胄一眼,双手摸索到冰凉的卡扣,用力一扳。
“咔嗒。”
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营帐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第一道束缚被解开。
然后是肩甲的皮带,护臂的搭扣,胫甲的环扣……金属部件相互摩擦、碰撞,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叮当”声,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每一片甲叶的卸下,都像是剥离一层浸透了罪恶与耻辱的硬壳。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力量。
沉重的甲片被他一块块取下,放在一旁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沉重的甲胄被一块块剥离,如同蜕下一层浸透血污与耻辱的硬壳。
崔乾佑只着单薄的贴身布衣,夜风裹挟着塞外的寒气,刀子般刮过裸露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那寒意却奇异地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抱起那堆冰冷沉重的铁片,步履沉重地走出营帐。
夜色浓稠如墨,军营死寂。白日喧嚣的营火早已熄灭,只余下几处暗红的余烬在黑暗中苟延残喘,如同垂死野兽的眼。
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刁斗声都消失了,整个营地沉入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疲惫之中。
崔乾佑径直走向大帐外不远处的一棵枯树。那树虬枝盘曲,早已被塞外的风沙夺走了所有生机,光秃秃的枝桠狰狞地刺向漆黑的夜空,如同绝望伸向苍天的手骨。
他走到树下,毫不犹豫地抬手,将那副沉重、冰冷、浸透着颍川血污的铠甲,用力挂在了最高的一根横枝上。
铁甲撞击着枯枝,发出几声空洞、喑哑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夜里传开。
“将军?”一个带着睡意和浓浓惊骇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是负责值守的亲兵王伍。
他显然是被那异常的声响惊动,揉着眼睛,提着长矛,待看清崔乾佑的动作和那挂在枯树上的铠甲时,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血色褪尽,“您…您这是做什么?”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崔乾佑没有回头。他依旧仰着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副在夜风中微微晃荡、如同吊死鬼般的铠甲,穿透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投向遥远的、不可见的南方。
“做什么?”崔乾佑的声音很低,沙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石磨过,在寂静中却异常清晰。
夜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襟,勾勒出清瘦而孤直的轮廓。他缓缓抬起手,却不是指向那副令人胆寒的铠甲,而是遥遥指向南方无边的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