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身皮……”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沉重的疲惫和某种彻骨的寒意,“太重了。”
亲兵王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惊恐地望着那副挂在枯树上、在夜风里微微晃荡的铁甲,又看看将军单薄挺直的背影,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透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诡异。
崔乾佑的目光依旧固执地穿透黑暗,投向南方。那片黑暗之后,是潼关,是洛阳,是……长安。
是无数被铁蹄蹂躏的城池,是万千流离失所的哀嚎,是颍川井口翻涌的血沫,更是……他曾经为之拔剑的煌煌大唐。
他深深吸了一口塞外冰冷刺骨的空气,那气息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这口寒气仿佛将他体内最后一丝因酒宴而残留的混沌彻底驱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沉重。
“穿着它……”
崔乾佑的声音再度响起,比方才更低,却更沉,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死寂的夜里激起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涟漪。
他微微侧过头,小半个冷峻的轮廓在营火残烬的微光里一闪而逝,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映着远处点点黯淡的营火,却如同燃烧着冰冷的余烬。
“我连自己是谁……”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几个字,“都快忘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那枯树上的铁甲一眼,也未曾理会身后僵立如木偶、面无人色的亲兵。
猛地转身,单薄的布衣在凛冽的夜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决绝的旗帜。
他迈开步子,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着辕门外那片深不可测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走去。
沉重的脚步声敲打着冻硬的土地,每一步都像是踏碎了过去,踏碎了枷锁,踏碎了那个在血宴中迷失的“崔将军”。
身影迅速被浓稠的夜色吞没,只留下辕门口那一点摇曳的黯淡灯火,以及枯树上那副在夜风中轻轻晃荡、发出细微金属摩擦声的染血铠甲。
王伍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被那夜风冻透。他死死盯着将军消失的方向,又猛地回头望向那副悬在枯枝上的铁甲。
白日里大帐中安禄山狂笑着描绘颍川血池的场景、将领们惨白的脸、酒杯碎裂的声音、滴落的血酒……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冲撞、炸裂。一种巨大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吟唱声,如同游丝般,不知从哪个黑暗的角落,顺着刺骨的夜风,幽幽地飘了过来,钻进他的耳朵:
“潼关破,洛阳烧,长安哭,胡儿笑……”
“颍川井,血水冒,白骨堆得比天高……”
“安禄山,狼心刀,早晚阎罗殿前剐千刀……”
那声音稚嫩,带着孩童特有的尖细,唱的词却字字泣血,句句剜心。
在这死寂的、如同巨大坟场般的叛军营地里,这童谣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王伍的脖颈。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长矛,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目光再次投向辕门外那片将军身影消失的浓稠黑暗,又扫过枯树上那副空荡荡、随风呜咽的染血铁甲。
一个清晰得让他浑身战栗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
将军……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王伍僵直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寒风里的石像。
只有那飘渺、怨毒的童谣声,还在冰冷死寂的军营深处,断断续续地回荡着,缠绕着那副空悬于枯枝、在夜风中微微呜咽的铁甲,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