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大明寺的戒坛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凝固的松脂。檀香的气息,往日里清心宁神,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几乎令人窒息。
弟子们垂首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却忍不住偷偷瞟向坛上那个端坐的身影。
鉴真法师,身披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袈裟,双手安然叠放在膝上。
只是那双曾经明亮、洞察世情、能精准描摹佛像庄严妙相的眼睛,如今却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空洞地望着前方不可见的虚空。
岭南恶疾和多年奔波的辛劳,终究夺走了这双眼睛的光明。
“东渡传法,”鉴真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每个人心头激荡开巨大的涟漪,“机缘已至,当行其六。”
话音落下,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佛殿。侍立在最前列的弟子祥彦,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扑爬了几步,“咚”的一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师父啊——!”
祥彦的声音撕裂了空气,带着泣血的悲怆,在空旷的殿宇里撞出令人心悸的回音。
“您的眼睛……眼睛都看不见了啊!这茫茫大海,滔天巨浪,那是九死一生的鬼门关!您……您还渡什么海?求师父三思!弟子……弟子们的心……都要碎了!”
眼泪决堤般涌出,混着额上渗出的血丝,在他脸上蜿蜒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周围的思托、荣睿、普照等弟子,虽未如祥彦般扑倒哭嚎,却也个个面色惨白,身体微微发颤,眼神里交织着巨大的震惊、无措和深不见底的忧虑。
师父的决定,如同往滚油里泼进冷水,瞬间炸开了锅。低低的议论声、压抑的抽泣声在殿内嗡嗡作响。
“肃静!”鉴真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微微侧过头,那双无光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殿宇的穹顶,望向遥远而不可知的东方。
“眼盲,不过是色相之碍。法在心传,灯在己燃。弘法之愿,岂因一己之残而废?”
他的话语清晰、平稳,没有丝毫动摇。
“昔年发愿,东瀛佛子翘首以待真法,如久旱盼甘霖。此心此志,纵身碎骨裂,亦不可移!”
他顿了顿,空洞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些熟悉又模糊的身影,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坚定:“谁愿随行,谁可留守,皆随本心。此行非坦途,生死难料。”
短暂的死寂后,一声坚定的回应响起:“弟子思托,愿随师父东渡!”
紧接着,荣睿和普照也毫不犹豫地踏前一步:“弟子荣睿(普照),誓死追随师父!”
他们深知此行的凶险,也深知师父心志如铁,不可转圜。
祥彦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看着师父那平静无波、却仿佛蕴藏着整个大海般力量的面容,最终也咬着牙,重重地再次磕下头去:“弟子……弟子祥彦,亦随师父!”
扬子江入海口,风变得野性难驯,带着咸腥的水汽,抽打在脸上,隐隐生疼。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翻滚着冲向灰蒙蒙的远海。
几艘形制各异、饱经风浪的旧船,勉强拼凑成一支不起眼的船队,在江浪中不安地起伏着。这便是鉴真一行筹集到的全部“家当”。
海商李炎,一个常年行走于风浪边缘的精瘦汉子,正焦躁地在主船的甲板上踱步。
他嘴里骂骂咧咧,不时抬头望望天色,又紧张地瞥向江岸方向:“晦气!这鬼天气,看着就不太平!妈的,这趟买卖,老子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对着手下几个同样神情紧张的船工吼道:“都他娘的给我把招子放亮点!东西捆结实!要是让官府巡江的鹰犬嗅到味儿,咱们全都得去江底喂王八!”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急促、带着金属摩擦和沉重踏地声的脚步声便从岸上传来,如同催命的鼓点。
几艘悬挂着大唐水师旗帜、船头包着狰狞铁角的快船,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破开浑浊的江水,迅疾无比地横切过来,瞬间将这支小小的船队死死堵在了狭窄的江面上!冰冷的铁角几乎要撞上鉴真他们主船的船舷。
一个穿着皮甲、腰挎横刀的小军官,趾高气扬地站在官船船头,右手高高擎起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扯开嗓子,声音尖厉刺耳,盖过了风声水声:“圣谕在此!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凡无牒文,胆敢私通海夷、擅出外洋者,视同叛逆!立斩不赦!尔等速速调头返航,违令者——格杀勿论!”
“呛啷啷”一片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官船上的兵丁齐齐抽出了腰间的横刀,雪亮的刀锋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着寒光,杀气腾腾地对准了鉴真他们这几艘破船。
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江水拍打船帮的哗哗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船工们面无人色,有的腿一软直接瘫坐在甲板上。
李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顺着额角涔涔而下,身体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