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眼神绝望地看向船舱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师……完了!这下全完了!刀……刀都架脖子上了!走……走不了啦!咱……咱们回吧?”
船舱的帘子被一只苍老却稳定的手掀开了。鉴真在弟子祥彦和思托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站在了船头。
江风猛烈地吹拂着他单薄的旧袈裟和灰白的胡须,他空洞的双眼平静地“望”着官船的方向,仿佛那些明晃晃的刀锋和凶神恶煞的兵丁都不存在。
“贫僧鉴真,”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官军的喧嚣,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此行只为弘传佛法,普度迷情,别无他念。”
他微微昂起下颏,露出瘦削的脖颈,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千钧。
“贫僧此头在此,大人若要阻拦,请斩此头。头颅落地,尸身亦可东流,贫僧心愿不达,此志不渝。”
说完,他双手合十,微微垂首,不再言语。
那军官被这老和尚平静到近乎诡异的反应和话语噎得一窒。
他举着圣谕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凶狠的表情凝固了,眼神惊疑不定地在鉴真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脸上扫来扫去。
空气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风声呜咽。船上的士兵们也被这气势所慑,握刀的手竟有些发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直沉默站在鉴真身后的日本僧人荣睿,突然一步上前,对着官船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将军!我等所求,非为金银财货,只为求取真法,救拔彼岸无数迷途众生!佛门广大,慈悲为怀!求将军网开一面,放我等一条生路!此恩此德,永世不忘!”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异国口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军官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眼神在鉴真平静的脸、荣睿恳切的脸以及身后士兵犹豫的脸上来回扫视。
他握着圣谕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他猛地一跺脚,恨恨地骂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脏话,像是泄了气的皮囊,对着手下烦躁地一挥手:“妈的!晦气!收刀!撤!让路!”
他狠狠瞪了鉴真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恼怒,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官船缓缓地、不情不愿地让开了水道。李炎看着官船退开,如同刚从鬼门关爬回来,浑身瘫软,靠着船舷大口喘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
船队再次艰难地移动起来,驶向风浪更急、前途更加未卜的茫茫大海。
船队刚刚驶离江口,进入更加开阔、风浪也更加汹涌的海域,天色便骤然阴沉下来,如同打翻的墨池。
厚重的铅云沉沉地压在海面上,几乎触手可及。风不再是抽打,而是变成了狂暴的拳头,裹挟着冰冷的、带着咸腥味的海水,狠狠地砸在船身上,发出沉闷而恐怖的“砰砰”巨响。
海浪不再是翻滚,而是变成了发狂的巨兽,一座座墨黑的山峰拔地而起,又轰然砸落,仿佛要将这渺小的船队彻底碾碎、吞噬!
“稳住舵!迎浪头!别让它拍横了!”
李炎嘶哑的吼叫声在狂暴的风浪中显得如此微弱,瞬间就被撕得粉碎。
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剧烈颠簸摇晃的甲板上手脚并用地挣扎着,试图抓住任何能固定身体的东西。
“咔嚓——!!!”
一声震耳欲聋、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盖过了所有的风吼浪啸!主船那根粗壮的主桅杆,在狂风巨浪的疯狂撕扯下,如同脆弱的枯枝般,从根部被硬生生地折断!带着巨大风帆的沉重桅杆如同一条垂死的巨龙,轰然砸向甲板!
“啊——!”“快躲开!”
惊恐绝望的尖叫声瞬间被淹没。
桅杆砸落的巨大冲击力,不仅将甲板砸出一个可怕的窟窿,更直接撕裂了船体的侧舷!
冰冷刺骨、带着死亡气息的海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恶魔,发出可怕的咆哮声,疯狂地从这个巨大的裂口涌入船舱!
“底舱破啦!进水了!快堵住!堵住啊!”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惊恐的水手连滚带爬地从底舱口冲出来,声音带着哭腔。
李炎连滚带爬地扑到船舷边,借着闪电瞬间撕裂黑暗的光亮,看清了那个触目惊心的大洞。
汹涌的海水正源源不断地倒灌而入!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这海水还要刺骨!
他猛地转身,赤红着双眼,像疯了一样冲向被思托和祥彦死死护在船舱角落的鉴真。
他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思托,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那个双目失明、在剧烈颠簸中依然努力维持平衡的老和尚,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彻底扭曲变形,嘶吼着喷溅出口水:
“老和尚!你看见了吗?!船要沉了!都要沉了!你看看这海!看看这天!这就是你要来的地方!为了那几个倭僧,为了你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法’!你非要把我们这几十号人的命,全都填进这海龙王他老人家的肚子里才甘心吗?!啊?!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