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中充满了自嘲、悲凉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无力。
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背靠着墙壁,头颅深深埋入双膝之间,宽大的紫袍将他裹成一团浓重的阴影。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司马道长,你……终于钓到了心中最合适的那条鱼了吗……”
高适与杜甫默然。阁内只剩下李白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和那幅《坐忘》画中孤峰亘古的沉默。清虚真人垂目,低诵了一声道号。
不知过了多久,李白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绝望深处迸发出的最后一丝光亮,是诗情与道心在极致痛苦下的奇异交融。
“纸!墨!笔!”他嘶哑着吼道,声音如同破锣。
道童一直紧张地跟在后面,此刻闻言,几乎是扑上前去,飞快地从偏房里取出早已备好的上好宣纸、徽墨和狼毫笔。
他动作麻利地在阁内唯一的那张矮几上铺开宣纸,挽袖研墨,墨香迅速在檀香中弥漫开来。
李白挣扎着站起,一把夺过道童手中的狼毫大笔。
那笔在他手中,不再是书写工具,而像一柄要刺破苍穹、也要刺穿自己胸膛的利剑!他蘸饱了浓墨,狼毫的笔尖饱胀欲滴。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死死锁住雪白的宣纸,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所有的愤、所有的孤高、所有的虚无、所有对挚友逝去的哀思、所有对自身命运的叩问、所有被《坐忘》激起的道心震颤……全部灌注于这四尺素宣之上!
笔落!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
八个大字,如惊雷炸响于纸端!笔力千钧,墨痕深透纸背,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一种睥睨万物的孤高。
山高水长,是司马承祯画中气象,更是他李白胸中未死的壮阔!
笔锋陡转,由狂放趋于沉凝,带着一种巨大的悲怆:
“非有老笔,清壮何穷?”
这“老笔”,是赞司马承祯画艺通神,更是叹斯人已逝,清壮之气象,竟成绝响!人间再无司马承祯,谁还能画出这般道韵?
最后四字,笔意骤然变得苍茫寥落,墨色似乎都淡了几分,带着无尽的怅惘与追寻:
“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落款的“太白”二字,笔锋拖曳,竟透出几分孤鸿般的凄凉。
最后一笔落下,李白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手中饱蘸浓墨的狼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矮几上,滚了几滚,在宣纸边缘拖出一道长长的、失控的墨痕。
他踉跄一步,扶住矮几边缘,才勉强站稳。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在短暂的疯狂燃烧后,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荒芜的空洞。他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字,看着那《坐忘》图中的孤峰,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阁内一片死寂。唯有那幅《坐忘》图上的孤峰,依旧在空寂中沉默。
新写就的《上阳台帖》墨迹未干,浓烈的墨香与沉郁的诗情道韵混合在一起,弥漫在云台阁幽暗的光线里,沉重得让人窒息。
清虚真人看着那幅字,又看看失魂落魄的李白,澄澈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融入阁楼深处流动的阴影之中。
高适看着这幅字,又看看倚着矮几、仿佛随时会倒下的李白,浓眉紧锁,虎目之中,第一次清晰映出了对这位诗仙挚友未来的深深忧虑。这字里的悲怆与苍凉,比千军万马更让他感到无力。
杜甫缓缓闭上眼。他清瘦的身躯在幽暗中显得更加单薄。他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巨大的、足以将人碾碎的悲怆与幻灭,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坐忘》图的孤峰之下,仰望着那遥不可及的空寂。
一滴清泪,无声地滑过他依旧意气风发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洇开一点小小的、迅速消失的湿痕。
他知道,那个在单父城头恸哭捶栏的谪仙,此刻的心,恐怕比那夜更加破碎。
而在众人陷入悲伤之时,“坐忘”二字悄然出现李白的心湖之上,随后心湖之中金光一闪,“坐忘”便已无影无踪。
阳台宫外,山风呜咽,卷过万壑松涛,如同天地也在为这人间绝笔,奏响一曲苍凉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