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泼洒,淡墨渲染。一座孤峰拔地而起,刺破云海,傲然矗立于天地之间。
那山峰的轮廓,嶙峋、奇崛、孤绝,带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气,又蕴含着磅礴欲出的力量。峰顶之上,无松无鹤,只有一片浩渺无极的虚空,几缕淡墨勾出的流云,仿佛还在缓缓流动,要将那孤峰也一同化去,融入那无始无终的“道”中。
整幅画,气象万千,却又归于极致的“空”与“静”。一种宏大至极的孤独感,扑面而来。
李白站在画前,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他高大的身影在幽暗中显得有些佝偻。紫袍上沾染的单父酒渍、王屋风尘,此刻都成了这幅超然画卷前最刺眼的污迹。
高适看着那画,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气被那孤峰引动,却又被那无边的空寂所慑,忍不住赞道:“好山!好气象!司马道长胸中丘壑,果然非比寻常!这山……便是他心中的‘道’吧?”
杜甫凝视着那峰顶的虚空,眉头深锁,声音低沉而缓慢:“不,高兄,你看那峰顶……无物。司马道长画的不是‘有’,而是‘无’。是‘道’的本身,是‘吾丧我’后的空寂,是羽化登真后融入的……那片大虚无。”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敬畏与思索,“此画已非技艺,近乎道痕。”
“道痕?空寂?大虚无?”
李白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嘲弄,却又蕴含着巨大的痛苦,“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无’!好一个‘空寂’!司马老道,你画得一手好画!画得真像!画出了你登天梯时的逍遥自在!”
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指颤抖地指向那孤峰顶上的那片虚空,指尖几乎要戳到画卷上:“可你看看我!看看这人间!看看这满目疮痍!看看这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你倒好,一笔勾销,万缘放下,拍拍屁股,羽化登真去了!留我在这泥潭里打滚!”
最后那句单父城中的呓语,此刻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在空旷寂静的云台阁内轰然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那积压的悲愤、被挚友“抛弃”的怨怼、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对命运无常的嘶吼,如同火山熔岩,彻底喷发!
高适脸色骤变,急道:“太白兄!慎言!此乃司马道长清修之地!”
杜甫也上前一步,欲拉住李白的手臂:“太白!道长已去,斯人已逝,莫要……”
“逝了?清修?”
李白猛地甩开杜甫的手,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幅画,仿佛那画中的孤峰就是司马承祯冷漠的背影。
“他清修个屁!他躲了!他怕了!他不敢看这人间疾苦,不敢沾这红尘因果!说什么道法自然,说什么清净无为,都是狗屁!不过是懦夫的遮羞布!”
他的吼声在阁楼里冲撞,撞上冰冷的墙壁,又反弹回来,更添几分凄厉与绝望。整个人如同受伤的困兽,在画前焦躁地踱步,紫袍翻飞,搅动着阁内沉凝的空气。
“懦夫?遮羞布?”一个苍老平和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突兀地在阁内响起。
三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阁楼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盘坐着一个灰袍老道。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古拙,眼神澄澈得如同初生婴儿,却又深邃如万古星空,正静静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李白。正是阳台宫现任观主,清虚真人。
“李居士,”清虚真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李白粗重的喘息,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心中之怒,眼中之悲,口中之怨,指向的……真是家师吗?”
李白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清虚真人。
清虚真人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缓缓道:“家师此画,名《坐忘》。非画山,非画云,画的是他证道前最后一刻,斩断尘缘、‘坐忘’己身时,所‘见’之天地本相。那峰顶的‘无’,不是逃避,而是……斩尽后的‘空明’。”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幅画,带着无比的虔诚:“此画留世,非为炫技,更非遗恨。家师言,此画蕴他一缕‘坐忘’道韵,留待有缘人观之,若能照见己心,斩去尘丝,或可窥得一丝大道门径。”
“照见己心?”李白像是被这四个字狠狠击中,踉跄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再次看向那幅《坐忘》。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愤怒的控诉,而是带着一种被剥去所有伪装的、赤裸裸的痛苦和迷茫。
那孤傲刺天的山峰,那峰顶空寂的虚无……映照着他心中何尝不是一座孤峰?
一座被盛名、诗才、狂放、酒意所包裹,实则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孤峰!
他谪仙人的名号下,是求仕无门的愤懑,是知音零落的孤寂,是看透繁华后的虚无,是单父城头那无法言说的、如同坟头月光般冰冷的绝望!
他所有的愤怒,对司马承祯的指责,不过是对自身无法解脱、无法“坐忘”的绝望投射!
司马承祯画出了道,而他李白,被这画照见了心魔!
“哈……哈哈……”李白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比哭更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