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冬日,空气里凝着细碎的冰晶,呼吸间带出团团白气。
范阳节度使安禄山那庞大如熊的身躯裹在厚厚的紫貂裘里,由两名健奴左右搀扶着,艰难地挪上兴庆宫那宽阔却冰冷的玉阶。
每登一级,他那肥硕的躯体便是一阵沉重的起伏,脚下的锦靴踏在冰冷的阶石上,发出滞涩的摩擦声,仿佛不堪重负。
然而,当他那被横肉挤成两条细缝的眼睛终于望见花萼相辉楼上那熟悉的、灯火通明的窗影时,一股混杂着极度渴望与更深恐惧的寒流,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比这长安的朔风还要冷硬。
楼内暖意融融,金兽吞吐着昂贵的瑞脑香气。
唐玄宗李隆基斜倚在软榻上,面颊带着微醺的红润,正饶有兴致地听新任的户部侍郎陈希烈滔滔不绝地禀报着什么。
安禄山甫一进门,他那洪钟般刻意拔高的嗓门便盖过了所有声音:
“臣安禄山!叩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肥胖的身躯轰然拜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姿态笨拙却又透着一股子惊人的虔诚。
玄宗见状,脸上笑意更浓,带着几分宠溺的无奈,抬手虚扶:“禄山来了?快平身!你这身子骨,何须行此大礼。”
“陛下!”
安禄山并未立即起身,反而抬起那张堆满谄笑的脸,小眼睛里闪烁着夸张的激动光芒,声音因刻意渲染的情绪而微微发颤。
“臣在范阳,日夜思念陛下天颜,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今日得见圣驾,臣……臣就是再磕一百个响头,也难表心中万一啊!”他作势又要叩拜。
“好了好了,你这憨直性子!”
玄宗笑着制止,指了指旁边一个锦墩,“赐座。陈爱卿方才正说到你治下的幽州呢。”
陈希烈立刻会意,脸上堆起更深的笑容,声音圆润流畅。
“陛下容禀,安节度使治军有方,爱民如子,实乃我朝柱石!去岁幽州大熟,仓廪丰实,百姓感念节度使恩德,家家户户皆自发供奉节度使长生牌位!更有奇者,”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神秘,“节度使亲率军民,于范阳城北开渠引水,竟于渠底掘出石碑一方!碑上字迹古朴,经大儒辨认,乃‘安禄兴,圣主明’六字古篆!此乃天降祥瑞,昭示节度使辅弼圣主,乃天命所归啊!臣闻之,不胜欣喜,特此奏闻陛下!”
“哦?竟有此事?”玄宗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露出浓厚的兴趣,转向安禄山,“禄山,那石碑现在何处?”
安禄山脸上肥肉激动地颤抖,眼中迅速挤出几滴浑浊的泪花,声音哽咽:“陛下!臣……臣何德何能!此皆因陛下圣德感天动地,方降此祥瑞于臣所辖之地!臣得见此碑,惶恐无地,唯有叩谢天恩!臣已命人将石碑拓印百份,遍传河北诸州,令军民共沐陛下恩泽!那石碑本体,臣不敢擅动,已筑高台供奉,日夜焚香,祈求陛下万寿无疆!”
他再次离座,深深拜倒。
“好!好一个‘安禄兴,圣主明’!”玄宗抚掌大笑,龙颜大悦,“此乃上天眷顾我大唐,眷顾朕之肱骨!力士,传旨,赐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紫金鱼袋,加实封三百户!”
“老奴遵旨。”
侍立一旁的高力士躬身领命,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恭谨微笑,目光却极其隐晦地扫过安禄山那因狂喜而更加油亮的肥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
楼内暖香熏人,颂圣之声不绝于耳。安禄山坐在锦墩上,只觉全身毛孔都舒张开,贪婪地汲取着这至尊的恩宠。
然而,这份暖意融融的满足感并未持续多久。当一个内侍悄步上前,在玄宗耳边低语几句后,玄宗脸上的笑容微敛,点了点头。
“禄山,林甫有要事求见,你且在此稍候,朕去去便回。”
玄宗起身,在高力士的搀扶下,转入后殿。
皇帝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屏风后,安禄山脸上那层因恩宠而焕发的红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
他庞大身躯里洋溢的那股热气,也仿佛被楼外渗入的寒意顷刻冻结。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肥硕的腰背,方才的慵懒舒适荡然无存,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
他端起案上温热的玉杯,想借酒掩饰内心的不安,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溅落在紫貂裘上。
后殿深处,另一间更为幽静的书阁内,暖炉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一种无形的清冷。
宰相李林甫身着深紫常服,并未像安禄山那样夸张跪拜,只是从容地躬身一礼:“臣林甫,参见陛下。”声音低沉平稳,如同深潭之水。
“爱卿平身。”玄宗随意地摆摆手,在高力士的服侍下坐定,“何事如此紧急?”
李林甫直起身,目光如古井无波,缓缓道:“陛下,范阳、平卢两镇,去岁军费报损,较往年激增三成。据户部细查,所耗钱粮数目,与实际兵员操练、军械修缮之需,颇有出入。其中蹊跷,恐非‘祥瑞’二字可掩。”
玄宗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哦?竟有此事?禄山方才还在说幽州大熟,仓廪丰实……”
“仓廪丰实,乃百姓之福,亦是陛下洪福。”
李林甫语调依旧平稳,话语却像细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