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军费乃国之根本,虚耗一分,则边陲之防弱一分。臣闻,安节度使麾下健儿,近来多置私产于幽、蓟之间,田连阡陌,屋舍俨然。不知这购置田宅之资,与那虚报的军费,可有涓滴之系?”
他并未看向玄宗,只是垂着眼睑,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玄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暖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良久,玄宗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此事……林甫你多费心,暗中查实即可。禄山为人憨直,或为下僚所蔽,也未可知。眼下边关未靖,尚需倚重。”
“臣谨遵圣意。”李林甫躬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臣定当细查,务求水落石出,不使陛下为宵小所蒙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这虚耗军资之风,若不早加遏止,恐成尾大不掉之患。臣请陛下明察。”
“嗯,朕知道了。”玄宗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挥了挥手,“你去吧。前殿禄山还在候着。”
“臣告退。”李林甫再次躬身,动作干净利落,转身退出书阁。
那深紫色的袍角在门口一闪,便融入了殿外的阴影里,没有半分停留。
当玄宗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花萼相辉楼前殿时,安禄山几乎是立刻从锦墩上弹了起来,脸上瞬间堆满了比之前更加热切、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讨好的笑容。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玄宗,捕捉到紧随其后、如同幽灵般无声出现的李林甫那深紫色的袍角和那张毫无表情、如同玉石雕刻般的脸时,安禄山脸上的笑容猛地一僵,浑身的肥肉都难以抑制地哆嗦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寒气,自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比方才楼外那刺骨的朔风还要凛冽百倍。
“臣……臣参见李相爷!”安禄山的声音失去了方才在玄宗面前的洪亮,变得异常急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庞大的身躯以一种与其体型极不相称的敏捷,迅速转向李林甫的方向,深深弯下腰去,姿态恭谨得近乎卑微,额头几乎要碰到自己的膝盖。
那身华贵的紫貂裘,此刻在他身上显得异常臃肿可笑。
李林甫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落在安禄山那低垂的、肥硕的后颈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既不锐利,也不审视,却让安禄山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安阳节度使。”李林甫的声音不高,平淡得像在问候一个路人,“近日有事面圣?”
“是……是!相爷明察秋毫!”安禄山慌忙直起一点腰,头却依旧垂得极低,不敢与李林甫对视,声音急促地解释,“臣……臣思念陛下心切,兼有祥瑞之事,特来……特来禀报圣听!”
他语无伦次,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祥瑞?”李林甫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若有似无、冰冷至极的弧度,“‘安禄兴,圣主明’?倒是个好彩头。”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安禄山那张因紧张而油光更盛的脸,“只是节度使莫要忘了,祥瑞之基石,在于军备修明,府库充盈。边镇安稳,方为陛下最大之祥瑞。若根基不稳,纵有千般祥瑞,亦不过空中楼阁,沙上之塔。”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冰珠,砸在安禄山心头。
安禄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肥肉筛糠般抖动起来。
李林甫这番话,分明是意有所指,直指他虚报军费之事!他“噗通”一声,竟是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巨大的声响引得玄宗和高力士都侧目看来。
“相爷教训的是!臣……臣愚钝!臣有罪!”安禄山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头颅深深叩下,“臣……臣定当谨记相爷教诲!整饬军务,核查钱粮,绝不敢有丝毫懈怠!若有半分差池,臣……臣提头来见相爷!”
他语无伦次地赌咒发誓,巨大的恐惧彻底攫住了他,什么节度使威仪,什么圣眷恩宠,在李林甫这无形的威压面前,脆弱得如同薄冰。
李林甫静静地看着脚下这堆因极度恐惧而颤抖的巨大肉山,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平静表情,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
过了片刻,他才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节度使言重了。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起来吧。”
他甚至没有伸手虚扶一下。
“谢……谢相爷!”安禄山如蒙大赦,在两名健奴的搀扶下,才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紫貂裘上沾满了灰尘也顾不上了,脸上惊魂未定,汗如浆出,狼狈不堪。
玄宗看着这一幕,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带着一丝惯常的宽容笑意:“好了好了,禄山你也是,林甫不过提点你几句,何至于此?力士,快扶节度使坐下。”
高力士连忙上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节度使当心。”
安禄山被搀扶着重新坐下,肥胖的身躯在锦墩上不安地挪动,再不敢有半分松懈。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李林甫一眼。
李林甫已不再看他,正平静地向玄宗低声禀报着其他政务,那深紫色的背影,在安禄山眼中,却仿佛化作了一座无法逾越、寒气森森的万仞冰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这座冰山面前,他所有的谄媚,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野心,都显得如此可笑而渺小。
数日后,一场精心准备的“祥瑞”盛宴在范阳节度使府邸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