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声穿透窗棂时,沈砚之指尖捻起的合欢花瓣正缓缓舒展。方才被后生攥皱的边缘慢慢平复,露出瓣心那点极淡的鹅黄,像极了幼主襁褓内侧未褪的浆痕。
“柳郎的棋,落子从不是为输赢。”他忽然开口,目光扫过案上拼合的并蒂莲玉佩。裂痕处的“梅下藏,荷边取”被指尖反复摩挲,墨迹混着苏文的血痕,在木纹里洇出浅红的河——恰如账簿上被暗渠改道的水流。
捕头带着戏班的荷纹纽扣折返时,铜扣内侧的刻痕已被温水浸出字迹。李大人捧着那半张薄纸忽然老泪纵横:“先皇后的密信……说双生子本是龙凤胎,女婴当年被换作男婴养在东宫,男婴则托给苏家护着。”
沈砚之猛地看向被暗卫护在角落的少年。他颈后月牙胎记在日光下泛着淡粉,竟与方才瓷瓶里掉出的半片花瓣轮廓重合。而那后生被制服时掉落的短刀,刀鞘缠线里的暗红血渍,正与账簿最后一页“柳”字的笔锋同色——苏文死前划下的不是字,是血书,是给真正柳郎的诀别。
“难怪红荷池的嫩芽要护着。”捕头忽然拍案,“女婴襁褓上的荷纹缺了半朵,恰是戏服纽扣的另一半!那磷粉发光时,照出的不是密信,是女婴藏在戏班后台的胎记!”
话音未落,东宫方向的礼乐陡然转调。原本肃穆的宫乐掺进了戏班常用的笛音,清亮得像早春融雪。沈砚之推开窗,见戏班武生穿着青绿色戏服策马奔来,蝶翅磷粉在阳光下拖出淡蓝的光带,正引着一队禁军往城东去——那是三皇子余党藏匿的最后据点。
“引者要引的不是路。”沈砚之望着光带尽头,“是让藏在东宫的女婴以‘护者’身份活下去,让养在苏家的男婴以‘引者’名义清余孽。”他忽然想起苏文指甲缝里的金漆,那不是禁军盔甲上的,是东宫仪仗杆上的鎏金——今早闯入墨砚斋的后生,根本是来确认男婴是否在这儿。
李大人将瓷瓶里的香料倒在掌心,粉末遇热腾起的青烟里,渐渐显出发黄的布角。那是先皇后的手书,墨迹已被岁月泡得发灰,却仍能看清最后一句:“莲分并蒂,一承江山,一承性命。”
沈砚之转身时,见合欢花瓣落在账簿的河道图上。恰好盖住暗渠终点的戏班后院,露出图角被墨点盖住的小字——“柳园”。原来苏文记了半辈子的河道,终点从来不是某个具体地方,是那个用一生布棋的人,给自己留的最后归处。
礼乐声渐远时,捕头从苏文尸身衣襟里又摸出片碎纸。是张被血浸透的戏票,上面印着的《双蝶记》剧目旁,有行用胭脂写的小字:“蝶翅磷粉,遇血则显真形。”
沈砚之忽然想起那青绿色戏服。方才被磷粉照过的袖口,正慢慢浮现出淡红的印——是枚极小的莲花印,与并蒂莲玉佩的背面分毫不差。而那印泥,正是用贡品朱砂调的,带着天然的杏仁香,半点焦糊气也无。
“苏文早知道柳郎是谁。”他轻声道,将两片合欢花瓣并排放好。一片带着金漆,一片沾着血痕,拼在一起,恰好是朵完整的花。就像此刻被护在仪仗中间的双生子,一个颈后藏着月牙,一个袖中藏着莲印,在礼乐声里走向截然不同的路,却踩着同一片干净的晨光。
窗外的老梅树忽然落下些微雪,落在新发的芽上。沈砚之伸手接住,雪粒在掌心化开,混着合欢花瓣的汁水,在腕间洇出浅红的痕——像极了当年先皇后赏花宴上,柳郎为护她挡下刺客时,溅在袖口的那点血。
原来所谓淤泥,从来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是有人甘愿沉在底下,让上面的莲,能干干净净地开。
礼乐声尚未散尽,捕头的副手忽然跌跌撞撞闯进来,手里攥着块染血的玉佩——竟是块半雕的玉蝉,蝉翼断裂处还沾着新鲜的木屑,显然刚从工匠手里完成半成品。
“城西玉工坊的老掌柜……被人钉死在刻玉的铁砧上了。”副手声音发颤,“砧子上的血字写着‘蝉未蜕,鞘先裂’,跟三年前那个无名浮尸案现场的字迹,一模一样!”
沈砚之指尖刚触到玉蝉,就觉出不对。玉质是上等的和田暖玉,却在蝉腹处有圈极浅的刻痕,像被人用细针划过。这手法与苏文账簿上修改河道图的笔迹如出一辙——都是故意留下的破绽。
“老掌柜今早还来墨砚斋买过松烟墨。”沈砚之忽然想起清晨的细节,“他说要给新得的玉料上蜡,还问起贡品朱砂的价钱。”可玉工坊向来用朱砂调蜡,老掌柜今早却特意强调“只要松烟”,分明是在递话。
李大人突然按住心口的瓷瓶:“玉蝉是先皇后的陪嫁纹样。当年三皇子谋逆时,东宫侍卫的腰牌就是玉蝉形——蝉翼断裂,是说藏在暗处的眼线断了。”
正说着,暗卫从苏文尸身的发髻里摸出张揉皱的纸条。纸上用朱砂画着只没头的蝉,蝉腹处标着个“酉”字——恰是玉工坊每日歇业的时辰。而老掌柜被发现时,案上的刻刀正指着墙上的挂历,酉时那格被朱砂圈了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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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玉工坊。”沈砚之抓起那半只玉蝉,指尖触到蝉眼处的凹痕,忽然想起今早老掌柜袖口沾着的金粉——不是东宫禁军的金漆,是皇家祭祀用的鎏金箔片,遇火会化成金液。
玉工坊的铁砧上,血字旁散落着几粒碎玉。沈砚之将碎玉拼起来,竟凑出半枚莲花印——与戏班戏服纽扣上的印记完全吻合。而铁砧底下的暗格里,藏着块被熏黑的木牌,牌上“柳”字被火灼得焦黑,边缘却留着半只蝴蝶翅膀的烙痕。
“是柳郎的牌子。”李大人声音发哑,“他当年用来调遣旧部的信物,遇金则显字。”沈砚之刚将玉蝉放在木牌上,蝉腹刻痕里立刻浮出浅痕:“蝉蜕于浊,其翼若雪——指的不是玉蝉,是城西染坊的雪色绸缎。”
染坊的伙计正往绸缎上泼靛蓝染料,见官差闯入,手里的染棒“当啷”落地。沈砚之盯着他染得发蓝的指甲,忽然想起苏文尸身指甲缝里的金粉,与染坊晾晒架上的鎏金挂钩色泽一致——今早闯入墨砚斋的后生,袖口金漆里掺着的蓝絮,正是这染坊的靛蓝!
“老掌柜不是被灭口。”沈砚之捻起片染蓝的雪绸,“他在教我们认蝉蜕——绸缎里裹着的,是三皇子余党藏在染坊地窖的名册。”话音刚落,染坊后院突然传来爆炸声,火光里飘出的焦糊味,竟与瓷瓶里的毒香混在一起,成了刺鼻的杏仁味。
捕头带人扑灭火时,从灰烬里扒出半张烧残的账簿。上面记着的最后一笔账,是给东宫的“蝶翅磷粉”——数量是寻常戏班的十倍,足够涂满整个东宫的琉璃瓦。
沈砚之望着染坊上空盘旋的乌鸦,忽然明白柳郎的棋还没下完。玉蝉断裂不是终点,是让藏在暗处的“蝉”褪去旧壳,用新的身份,衔着名册飞向该去的地方。而那声爆炸,不过是给暗处的人发个信号:该换翅了。
此时东宫的礼乐声再次响起,这次却夹着极轻的钟鸣——是城西古寺的晨钟,比往日早了整整一个时辰。沈砚之攥紧手里的半只玉蝉,蝉眼处的凹痕硌得掌心发疼,像极了柳郎那把刻着“清”字的匕首,藏着锋芒,却护着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