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朕在!妹子,你撑住!给朕撑住!”朱元璋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狼,凶狠地扫向地上跪伏的太医,咆哮道,“救!给朕救!救不回皇后,尔等统统陪葬!”
太医们抖得更厉害了,为首的院判王太医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息怒!娘娘…娘娘凤体久耗,沉疴难返…臣等…臣等已竭尽所能,实…实乃天命难违啊陛下!”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绝望。
“天命?!”朱元璋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旁边的鎏金仙鹤香炉,香灰洒了一地。他指着太医,手指因暴怒而剧烈颤抖,“朕不信天命!朕要你们救!救不活,朕诛你们九族!”狰狞的咆哮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然而,无论他如何暴怒,如何威胁,榻上马皇后的气息,依旧在一点点微弱下去,如同风中残烛。那盏代表皇后凤命的宫灯,灯芯爆出一个微弱的灯花,随即迅速黯淡下去。
三日。整整三日三夜。洪武皇帝朱元璋如同困兽,寸步不离地守在坤宁宫。他批阅奏章的御案被搬到了外殿,却常常被堆积如山的紧急文书淹没。他批阅时,目光会不时投向那重重纱幔之后,笔下的朱批,时而狂躁潦草,时而停滞不前。内侍们屏息凝神,走路踮着脚尖,唯恐一丝声响惊扰了帝王的焦灼与绝望。
朝会停了。整个金陵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只有报时的更鼓声,单调而沉重地敲击着,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勋贵大臣们轮番在宫门外递牌子请安,得到的都是皇帝拒见的冰冷口谕。一股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第三日的深夜,或者说第四日的凌晨,寒意最浓重的时刻。坤宁宫内殿的炭火似乎也抵挡不住那从生命本源深处弥散出的冰冷。长明灯的火苗跳动得异常微弱,灯油将尽。
一直昏睡的马皇后,气息忽然急促起来,枯槁的脸上泛起一阵极其不正常的潮红,如同回光返照。她紧闭的眼睫剧烈颤抖,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最终定格在榻边那个须发散乱、眼窝深陷、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男人脸上。
朱元璋立刻察觉,扑到榻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嘶哑:“妹子…妹子!你醒了?你看看朕!”
马皇后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微弱得如同蚊蚋,却清晰地传入朱元璋耳中:
“…勿…罪…医…者…薄…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挤出。
朱元璋浑身剧震,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滴在马皇后枯瘦的手背上。他知道她的意思:不要因她之死降罪太医,丧事务必从简。
“…照…看…好…允…炆…”这是她最后的牵挂,声音已细若游丝。
朱元璋重重点头,泣不成声:“朕答应你!朕都答应你!妹子…妹子…”
马皇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丝极淡、极淡的释然,如同晨雾般飘散。她望着他,唇边似乎想努力弯起一个熟悉的、温和的弧度,却终究没能成形。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就在朱元璋滚烫的泪水滴落时,彻底断绝了。
紧握着的那只手,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软软地垂落下去。
坤宁宫内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是内侍总管王景弘带着无尽悲怆、划破夜空的尖利长呼:
“皇后娘娘…薨了——!”
洪武二十一年冬,腊月二十八,寅时三刻。
大明孝慈高皇后马氏,崩于坤宁宫正寝。
“当——!”
“当——!”
“当——!”
沉重、悲凉、仿佛能穿透灵魂的丧钟声,自皇城最高处骤然响起,一声接一声,缓慢而有力,如同巨人沉重的脚步,踏碎了金陵城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也踏碎了洪武二十一年的寒冬。钟声在凛冽的朔风中传荡开去,掠过覆盖着薄雪的巍峨宫阙,掠过寂静无声的街巷,掠过秦淮河上凝滞的冰面,传向帝国广袤疆域的每一个角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整个金陵城,在这象征国丧的钟声里,瞬间凝固了。随即,如同冰面破裂,巨大的悲声从皇城深处爆发出来,迅速蔓延至整个京城。宫门次第大开,披麻戴孝的内侍宫女如同潮水般涌出,将早已备好的素白灯笼、挽幛挂上宫墙檐角。哭声震天动地。
武英殿西暖阁内,那份被皇帝扫落在地、来自思州田琛的奏疏,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上面还残留着半个清晰的脚印。此刻,它被这席卷一切的国丧哀潮彻底淹没,无人再看它一眼。
洪武二十二年正月初八,黔地的寒气尚未被新岁化开。一匹通体汗湿的驿马撞破毕节卫城门的寂静,蹄铁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火星。马上骑士背插八百里加急的素白令旗,嘴唇冻得乌紫,嘶哑的喊声劈开料峭晨风:“金陵国丧——!”
镇南侯府正堂,铜盆炭火正旺。周起杰手握批阅军务的紫毫,闻声笔尖一顿。
传令兵扑跪在地,高举明黄绫子包裹的邸报,嗓音抖得不成调:“皇后娘娘…腊月二十八…崩了!”
堂内死寂。炭火爆出“噼啪”一声,格外刺耳。
奢香猛地听到这个消息,踉跄一步扶住案角才未跌倒。她手指痉挛地抓过邸报,明黄绫子滑落,露出里面素白麻纸。目光触到“孝慈高皇后马氏”几个墨字,蓄在眼底的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砸在纸面,洇开一片模糊的湿痕。
“那年在洪武门…”她喉头哽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金印冰冷的螭钮,声音轻得像梦呓,“娘娘扶我起身…掌心是暖的…她说,‘西南有尔,吾心甚安’…”泪水顺着她已见岁月痕迹却依旧坚毅的脸庞滑下,滴在金印上,晕开一小片水光。周起杰缓缓起身绕过书案,沉默地接过奢香手中湿透的邸报,只扫一眼,目光便沉沉压向堂下肃立的诸将——周三牛、丁玉、李春喜、岩桑…一张张被黔地风霜磨砺得棱角分明的面孔,此刻皆被惊愕与凝重冻结。
“国丧期,天下缟素。”周起杰的声音不高,却似金铁相击,撞在每个人心上,“传令三军:卸甲衣素,罢鼓乐,止刀兵!各关隘、卫所,自即日起闭境自守!擅动一兵一卒者——”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斩!”
“得令!”诸将轰然应喏,甲叶碰撞声肃杀一片,迅速领命退下布置。堂内只剩炭火毕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