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香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地扫过那行字,眉头紧锁:“病骨支离?乞骸骨?岳父大人这是…以退为进?”她看向周起杰紧绷的侧脸,“京城的风,刮到我们黔地了。”
周起杰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指,信纸边缘已留下深深的褶皱。他将信纸递给刘瑜,声音低沉,像压抑着惊雷:“金陵那头淮西虎刚倒,应天的眼睛,就盯上另一头了。岳父…这是在火炉边跳舞。”他目光转向刘瑜,“阿瑜,速回信。只报平安,盼他…全身而退。”
刘瑜强压下心头的翻涌,接过信纸,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眼圈微红。她用力点头,转身疾步走向书案,铺开信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停,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落下的,只是力持平稳的家常:“父亲大人膝下敬禀:黔地安好,秋粮入库,驿道通衢,诸子女康健,唯念父亲甚深。万望珍摄,盼早归林泉。女瑜叩首。”
墨迹在灯下迅速干涸,如同凝结的忧虑。
金陵,武英殿。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一片肃杀的深阔。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也压不住的、新近杀戮留下的铁锈般的气息。李善长的血似乎还未干透。
朱元璋高踞御座,一身明黄常服,面容在冕旒的阴影下显得愈发深峻。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的正是刘伯温那份字字含悲的《乞骸骨疏》。阶下,刘伯温一身洗得发白的四品文官常服,伏跪于冰冷的金砖之上,身形单薄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他低垂着头,剧烈的咳嗽似乎仍未平息,肩背随着压抑的呛咳微微耸动,每一次震动都牵动着殿内紧绷的死寂。
“刘基,”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的质感,沉沉地砸在空旷的殿宇中,“抬起头来。”
刘伯温依言,缓缓抬起脸。不过旬日未见,那张清癯的脸庞已深深凹陷下去,眼窝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虽布满血丝,深处却仍沉淀着一种近乎枯寂的清明。他迎向御座上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只有一片坦然的疲惫。
“你跟了朕多少年了?”朱元璋问,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
刘伯温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痰音:“回陛下,自至正二十年龙湾献策,追随圣驾,至今…二十有三年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二十三年…”朱元璋重复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光滑的紫檀木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里异常清晰。“二十三年,从江南到漠北,从布衣到帝师…不容易。”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阶下之人,“太医院王院判前日来报,言卿沉疴缠身,非药石可救,需得远离案牍,静养于山水清幽之地,方能延寿数载。可有此事?”
刘伯温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压下喉间的痒意,却引来一阵更剧烈的呛咳。他掩着嘴,身体痛苦地蜷缩了一下,才勉强止住,喘息着回道:“王太医…医道精深,所言…句句属实。老臣…确已病入膏肓,形销骨立,实不堪再…尸位素餐,空耗国帑…恳请陛下…念老臣微末之功,放归骸骨,使…得葬故里青田…于愿足矣。”说到最后,气息微弱,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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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沉默着,目光在刘伯温佝偻的身形和他那份言辞恳切的奏疏上来回扫视。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刘伯温压抑而艰难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静养…”良久,朱元璋终于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听不出喜怒,“王太医的话,朕信。卿乃朕之股肱,大明开国元勋,岂能任其沉疴加身而不顾?归乡之事,暂缓。京畿之内,亦有钟灵毓秀之地。卿且安心在府中将养,太医院自会遣人日日问诊。待卿病体稍有起色,再议不迟。”
这轻描淡写的“暂缓”二字,如同无形的镣铐,瞬间锁死了刘伯温所有的退路。不是允诺,也不是拒绝,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钝刀。
“陛下…”刘伯温还想再言。
朱元璋已抬手止住他:“卿病体孱弱,不宜久跪。退下吧。好生养着。”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
刘伯温喉头滚动,将所有的话咽了回去。他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叩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刺骨的金砖:“老臣…谢陛下隆恩。”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艰难地撑起身,在刘忠的搀扶下,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向殿外退去。那单薄佝偻的背影,在森严殿宇的映衬下,渺小得像随时会被吞噬的尘埃。退出殿门高高的门槛时,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脚步踉跄了一下。刘忠连忙用力扶住。
殿外,午后的阳光刺眼而惨白,毫无暖意。刘伯温微微侧过头,浑浊的目光越过重重宫阙巍峨的飞檐斗拱,望向那遥不可及的南方天际。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压着千山万水,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是担忧,是决绝,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苍凉。他知道,这场以病骨为筹码、以性命为赌注的辞官之舞,锣鼓才刚敲响第一声。而应天这座巨大的牢笼,已然无声地合拢。
诚意伯府仿佛一夜之间沉入了死水。沉重的朱漆大门终日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目光和喧嚣。府内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苦涩的气息缠绕着每一根梁柱,渗入每一寸砖缝。庭院里那些曾得主人精心侍弄的花木,也失了精神,蔫头耷脑,显出几分颓败。
刘伯温的卧房成了风暴的中心。厚重的窗帘垂下,只留一线缝隙透入微弱的天光,将室内分割成晦暗不明的混沌。空气凝滞,药气、炭火气和一种病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躺在宽大的楠木拔步床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蜡黄,双颊深深凹陷下去,呼吸微弱而急促。富氏和陈氏轮流守在榻边,两人眼睛都红肿着,用温热的湿帕子,一遍遍轻轻擦拭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的虚汗,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绝望的温柔。
“老爷…喝口水吧?”富氏端着一小杯温水,声音带着哭腔。
刘伯温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无力睁开,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音节。
陈氏见状,眼泪又涌了出来,强忍着别过脸去。
卧房外间,刘琏和刘璟兄弟二人相对而坐,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顶。桌上摊着两份墨迹淋漓的奏疏,是刘伯温口述,由刘璟执笔,刘琏誊抄的再次乞求归乡的辞呈。
“父亲…这是铁了心啊。”刘琏看着奏疏上力透纸背、却隐隐透着衰颓的字迹,声音沙哑。
刘璟面色沉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淮西李善长刚倒,尸骨未寒!父亲此时再三乞骸骨,落在陛下眼中,是心虚?是避祸?还是…以退为进的试探?”他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这根本就是死局!递上去,是火上浇油!不递,父亲他…”他看向内室紧闭的房门,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后面的话哽在喉头。
“递!”内室传来刘伯温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按我说的…递!”
兄弟俩浑身一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重的无奈和一丝决然。刘琏深吸一口气,拿起两份奏疏,沉声道:“我这就去通政司。”
他刚走出几步,刘璟又叫住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门外隐约晃动的可疑人影(锦衣卫的暗哨):“小心些。外面…眼睛多。”
刘琏点点头,将奏疏仔细揣入怀中,挺直脊背走了出去。背影带着一种赴死般的沉重。
刘琏的身影刚消失在府门外的街角,一顶宫中形制的青呢小轿便在诚意伯府门前停下。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景弘亲自搀扶着一位身着六品鹭鸶补服、须发皆白的老者下了轿。正是太医院院判王太医,奉旨前来复诊。
王太医提着沉重的药箱,在刘忠的引领下穿过寂静得可怕的庭院,步入内室。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他走到床前,看到刘伯温的模样,眉头便紧紧锁了起来。富氏和陈氏连忙退开。
王太医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伸出三根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搭在刘伯温露在锦被外枯瘦如柴的手腕上。指尖下,脉搏微弱得如同游丝,时断时续,每一次搏动都艰难异常。王太医屏息凝神,指下的感觉让他脸色愈发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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