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依山而建、雄踞于万仞绝壁之上的土司王城,此刻笼罩在一片压抑而躁动的气氛中。巨大的祖祠内,松明火把噼啪燃烧,将墙壁上狰狞的傩神面具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几分阴森。
播州宣慰使杨铿,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暴怒老熊,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前来回踱步。他年过五旬,身材魁梧,一张紫膛脸此刻因愤怒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而涨得发黑,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脚下,是几片被摔得粉碎的细瓷茶盏残骸。
“欺人太甚!周起杰!奢香!我日你先人!”杨铿的咆哮声在空旷的祖祠内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去年沙溪之仇未报,如今朝廷竟要拿我杨氏开刀?阖族诛灭?好狠的心肠!好毒的计策!”
他猛地停下脚步,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垂手肃立在阶下的一个中年文士。此人穿着七品青色鹌鹑补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正是奉胡惟庸密令前来的巡查御史何文堂派来的心腹幕僚——柳先生。
“柳先生!”杨铿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你方才所言,句句属实?朝廷……当真下了密旨,要周起杰那厮来灭我播州杨氏?罪名是……勾结前元余孽?”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柳先生微微躬身,态度恭谨,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信:“杨宣慰明鉴!此事千真万确!是何御史在贵阳都司衙门的旧档房里,偶然发现了一份用火漆密匣封存、直递兵部的抄件副本!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朝廷已密令贵州都指挥使周起杰,整饬军备,克日发兵,首要目标便是播州!罪名正是杨氏暗通梁王残部,图谋割据西南,对抗天朝!旨意言明,务必犁庭扫穴,以儆效尤!阖族……”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杨铿瞬间惨白的脸色,“……皆在诛灭之列!”
“放屁!”杨铿身旁,一个身材挺拔、面容与杨铿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将领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正是杨铿的长子杨朝栋。他脸色铁青,对着柳先生怒目而视:“我播州杨氏,仰敬大明天朝,谨礼守节,岁贡不绝!何来勾结前元?分明是构陷!是周起杰那厮排除异己的毒计!父亲,切莫听信此等无稽之言!这分明是离间之计!”
“离间?”杨铿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向自己儿子,那眼神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和一种被戳中心事的暴怒,“离间?去年沙溪,是谁差点要了万儿的命?是谁让我播州勇士的血染红了沙溪河水?是周起杰!是那个水西贱婢奢香!他们早就视我播州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仗着修了条破驿道,得了皇帝几句夸奖,就以为能一手遮天了?勾结元孽?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廷?朝廷还不是被他们蒙蔽!”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旁边沉重的楠木供桌,震得上面的香炉烛台一阵乱跳:“胡相!胡相怎么说?”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看向柳先生,“胡相乃当朝宰辅,总不会看着忠臣蒙冤,坐视奸佞横行吧?”
柳先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再次躬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杨宣慰忠义,天地可鉴!胡相正是洞悉周起杰、奢香等人包藏祸心,妄图借朝廷之手铲除异己,独霸西南,这才不惜甘冒奇险,遣何御史星夜将消息送至宣慰驾前!胡相言道,杨氏乃播州百年之主,朝廷栋梁,岂容奸人构陷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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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种煽动性的激昂:“胡相有言!杨宣慰若坐以待毙,则宗庙倾覆,子孙不保!但若宣慰能奋起雷霆之威,先发制人!趁周起杰立足未稳,奢香鞭伤初愈,毕节、水西看似繁盛实则兵力分散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兵直捣其巢穴!斩下周起杰与奢香的首级!则非但播州之危立解,杨氏百年基业可保无虞!胡相更许诺……”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看着杨铿眼中骤然爆发的贪婪光芒,“事成之后,必向陛下力陈宣慰大功!保举宣慰为‘西南王’,永镇播州及水西膏腴之地!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西南王……世袭罔替……”杨铿喃喃自语,这几个字像带着魔力的符咒,瞬间点燃了他心中所有的贪婪、野心和恐惧转化成的疯狂火焰。去年沙溪的惨败,丧子的切齿之痛,对周起杰、奢香日益膨胀势力的深深忌惮,以及此刻“阖族诛灭”的恐怖前景,在这“西南王”的巨大诱惑下,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父亲!不可啊!”杨朝栋看得肝胆俱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杨铿的腿,“这分明是驱虎吞狼的毒计!是拿我播州儿郎的性命去填那无底洞!就算我们侥幸杀了周起杰和奢香,擅杀朝廷命官、攻击卫所,形同造反!朝廷大军转眼即至,我播州拿什么抵挡?到时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啊!父亲!三思!求您三思啊!”他声泪俱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滚开!”杨铿被儿子的话刺中了内心最深的恐惧,这恐惧瞬间转化为暴怒。他猛地一脚将杨朝栋踹开,力道之大,让杨朝栋翻滚出去,撞在供桌腿上,发出一声闷哼。
“懦夫!竖子不足与谋!”杨铿须发戟张,状若疯虎,指着地上的儿子咆哮,“等死吗?等着周起杰带兵来砍了你我的脑袋,杀光我杨氏满门?胡相乃当朝首辅,金口玉言!岂会骗我?这是唯一生路!唯一生路!”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只剩下疯狂和那虚幻的王冠。
他不再看地上痛苦蜷缩的儿子,猛地转身,对着祖祠外守卫的土司亲兵厉声嘶吼,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嚎叫,穿透了海龙屯沉沉的夜幕:
“传令!擂鼓!聚兵!”
“四山八寨,凡能持刀枪者,尽数集结!”
“派人快马去思州!告诉田仁智,他若还想保住他的地盘,就立刻点齐兵马,攻打毕节卫北境!牵制周起杰的兵力!事成之后,永宁之地,尽归于他!”
“三日!我只给他三日时间!三日后,本宣慰要亲提大军,踏平沙溪,血洗水西!取周起杰、奢香狗头,祭我播州战旗!”
沉重而急促的聚兵鼓声,如同催命的丧钟,陡然在海龙屯上空炸响!咚咚咚!咚咚咚!一声声,沉闷而狂暴,撕破了黔北深秋的宁静,惊起无数寒鸦,扑棱棱地飞向铅灰色的天空。
鼓声越过重重大山,隐隐传入数百里外的沙溪河谷。
刚刚率军抵达,正在巡视去年血战故地的丁玉,猛地勒住战马。他侧耳倾听,那来自东北方向的、微弱却充满不祥的鼓点,仿佛直接敲击在心头。他脸色一沉,对身边亲兵厉声道:
“快!点燃一号烽燧!最高警讯!播州……动了!”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似乎已随着这深秋的山风,提前弥漫在沙溪清冷的空气里。
洪武十二年的冬雪,来得又急又猛。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南京城九重宫阙的琉璃瓦顶,细碎的雪粒子被朔风卷着,抽打在谨身殿紧闭的朱漆菱花槅扇上,发出沙沙的碎响,如同无数鬼魂在低语。
殿内,巨大的蟠龙铜炭盆里,上好的银骨炭燃得正旺,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却驱不散那股子从御座方向弥漫过来的、砭人肌骨的寒意。阶下,右丞相胡惟庸垂手肃立,玄色蟒袍的补子上那只威风凛的金丝孔雀,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也敛了羽翼。他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唯有在宽大朝服袖笼里微微蜷曲的指尖,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御案后,朱元璋的目光掠过一份摊开的奏疏,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刮刀,缓缓刮过胡惟庸低垂的头顶。那目光并不锐利逼人,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能将人骨髓都压碎的重量。
“胡卿,”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玉砖上,“工部递上来的条陈,说是要修葺凤阳皇陵的享殿,估摸要银十五万两,另需征调民夫三万。这折子,在你中书省压了快两个月了。怎么?是咱凤阳老家的祖坟不配修,还是这银子……你胡相另有他用?”尾音轻飘飘地上扬,却比雷霆更慑人。
胡惟庸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御座,又迅速垂下,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陛下息怒!此事……此事臣确有疏忽。只因去岁北疆军费浩繁,川陕又逢旱蝗,臣恐国库一时支应艰难,故命工部再行核减预算,反复磋商,是以迁延了时日。绝非有意耽搁皇陵大事!臣万死!”他撩袍跪倒,额头触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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