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诸臣,语气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深沉:
“陛下!苗疆多诈!昔诸葛亮七擒孟获,方得南中粗安。今奢香一介妇人,负伤入京,血泪控诉,看似悲切,焉知非是苦肉之计?非是其与周起杰合谋,借陛下天威,除去马晔这等忠于王事、敢于任事之能臣,为其日后割据西南扫清障碍?此不得不防啊!若仅凭其一面之词与那来历不明的血书,便诛杀二品都帅,恐寒了边关将士之心!更令西南诸土司轻我朝廷法度,以为妇人一哭便可翻云覆雨!后患无穷!”
胡惟庸的话,字字诛心!直接将奢香的控诉定性为“苦肉计”,将周起杰描绘成拥兵自重、意图割据的枭雄,而马晔则成了被构陷的“忠臣能吏”。这番言论,立刻引起了部分官员的深思和点头,尤其是那些本就对土司心存疑虑、或与淮西集团关系密切之人。
“胡相此言差矣!”
一个清朗而略带苍老的声音响起,如同金玉相击,瞬间压过了胡惟庸话语带来的阴霾。右班文臣中,诚意伯刘基,手持玉笏,一步踏出。他身形清癯,须发花白,面容平静无波,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此刻却闪烁着锐利如电的光芒,直刺胡惟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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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疆多诈?古来有之,然非一概而论!”刘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奢香夫人,乃朝廷钦封之宣慰使!其先祖霭翠内附,助太祖高皇帝平定西南,有功于国!其夫周起杰,自青田追随陛下,龙湾献策,鄱阳火攻,北伐破元大都健德门,皆有战功!更在嘉陵江畔,为陛下亲冒矢石,踏平洪崖寨,打通保宁门户!此等忠勇,岂是‘割据’二字可污?”刘基的目光扫过那些面露犹疑的官员,最后落在胡惟庸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至于马晔?‘能臣’?‘忠臣’?胡相可知,其在贵阳,强征暴敛,税额倍于水西岁入,逼得苗彝百姓流离失所,此为能?其趁周起杰为国征战在外,构陷污蔑,擅刑朝廷命官,剥衣鞭挞,辱及陛下天威,此为忠?其所作所为,桩桩件件,奢香所呈三证,铁证如山!通政司掷其状纸于阶下,宫门阻其血跪三日,此非构陷,乃是天理昭昭,使其沉冤终有直达天听之日!”
刘基向前一步,气势陡然攀升,如同出鞘的利剑:
“陛下!西南者,国之腰膂,腹心之地!元梁王虽灭,然余孽未清,土司林立,麓川(今云南德宏及缅甸北部一带,当时为麓川王国,与明朝关系复杂)野心勃勃,虎视眈眈!值此之时,正需怀柔羁縻,稳固人心!马晔倒行逆施,非但不能靖边安民,反而如同抱薪救火,将万千生民推向朝廷的对立面!奢香夫人以女流之身,忍辱负重,万里赴阙,非为其一人荣辱!其所求者,不过陛下秉公而断,诛此祸国殃民之蠹虫!其所诺者,倾族开驿,连通川滇黔,使王命畅通,兵锋无阻,此乃长治久安之基!孰是孰非,孰忠孰奸,一目了然!”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黄钟大吕,震得殿宇嗡嗡作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马晔不死,黔地难安!驿道难通!西南永无宁日!陛下今日若念及其椒房之亲而稍存姑息,明日西南烽火再起,损兵折将,糜费钱粮,动摇国本!此非臣等所愿见,更非陛下圣心所忍见!臣刘基,恳请陛下,当机立断,立诛马晔!以正国法!以安西南!以慰万千边民之心!”
刘基这番掷地有声、有理有据、更直指西南战略要害的言论,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瞬间在殿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那些原本被胡惟庸之言说得有些动摇的官员,此刻脸上也露出了深思之色。刘伯温的名望、他对西南形势的精准剖析、以及对马晔罪行毫不留情的揭露,都极具说服力。
“陛下!”胡惟庸脸色微沉,立刻反驳,“刘伯温之言,危言耸听!西南局势,岂是一介妇人哭诉、几件所谓‘铁证’便可定论?马晔纵有过失,亦当由有司详查,明正典刑!岂能因一土司妇人当殿恫吓之言,便行诛戮大臣之事?此例一开,国法威严何在?边关将帅,谁还敢尽心任事?况马晔乃皇后娘娘亲侄,陛下若贸然诛之,恐伤及宫闱和睦,亦非仁君之道!臣请陛下三思!”
胡惟庸再次祭出了“国法程序”和“宫闱亲情”这两张牌,试图为马晔争取时间,也试图影响皇帝的决定。
“胡相!”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胡惟庸。出列的是大都督府佥事,一位资历颇深的老将。他对着御座躬身,声音沉稳,“臣以为,刘诚意伯所言,切中西南要害!马晔在黔所为,臣亦有所风闻。强征苛税,或可推诿于筹饷艰难;然当众剥衣鞭挞朝廷命官,此乃亘古未有之暴行!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视陛下天威如儿戏!此风若长,边臣人人自危,谁还肯为朝廷镇守一方?至于周起杰是否跋扈,当另案查察,不可混为一谈!马晔之罪,证据确凿,当诛!以儆效尤!否则,军心必乱!”
“臣附议!”
“臣附议刘诚意伯及大都督府佥事之言!”
数名官员,包括几位清流言官和部分与浙东文官集团关系密切的将领,纷纷出列,声援刘基。
“陛下!马都指或有不当,然罪不至死!请陛下念其往日微功,从轻发落!”也有几名武官出列,试图为马晔开脱。
奉天殿内,顿时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以胡惟庸、李善长(虽未直接发言,但脸色阴沉)为首的淮西集团及其依附者,竭力为马晔辩解,强调程序、宫闱亲情,并试图将水搅浑,把矛头引向周起杰。以刘基、部分都督府将领和清流言官为首的另一派,则力主严惩马晔,强调其罪行的恶劣影响和对西南稳定的破坏。双方引经据典,言辞激烈,争执不下。偌大的奉天殿,一时间竟成了唇枪舌剑的战场。沉水香的馥郁,也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
御座之上,朱元璋始终沉默着。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微微用力,显露出内心的波澜。他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弈者,冷静地看着棋盘上黑白双方的激烈绞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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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双方的争论声浪稍歇,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终结争论的威压:
“众卿之意,朕已尽知。”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诸臣,最后似乎落在了刘基身上,又似乎穿透了殿宇,望向西南那片苍茫的土地。
“马晔之罪,依律当诛。”他再次确认了这个基调,让胡惟庸一系的心沉了下去,“然其位在都指挥使,统辖一方兵马。骤加极刑,恐边军惊疑。”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折中,或者说,是一个更符合帝王心术的处置方式,“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即刻派员,持朕手谕,星夜兼程,赴贵阳锁拿马晔,押解回京!三司会审,明正其罪!待供状确凿,昭告天下,再行典刑!”
没有立刻下旨处死,而是要走“三司会审”的流程。这给了淮西集团一丝喘息和操作的空间,但也彻底堵死了为马晔翻案的可能——皇帝金口已定“当诛”,三司会审不过是走个过场,马晔的命运实际上已然注定。朱元璋此举,既回应了刘基等人要求严惩的呼声,安抚了西南民心(尤其是奢香代表的土司势力),又给了军方和皇后那边一个台阶下,暂时维系了表面上的平衡。至于周起杰是否跋扈,朱元璋只字未提,留待日后观察。
“陛下圣明!”刘基率先躬身应道,声音平静无波。他知道,这已是当前局面下最好的结果。马晔必死,西南暂时可安,奢香的血没有白流。至于更深的水,需要慢慢去趟。
胡惟庸脸色铁青,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他知道,皇帝心意已决,再争无益,反而会引火烧身。他只能和其他官员一起,躬身道:“陛下圣明!”
一场震动朝野的御前风波,似乎暂时尘埃落定。然而,奉天殿金砖之上弥漫的无形硝烟,和那些官员眼中闪烁的复杂光芒,都预示着这场围绕西南、围绕权力核心的博弈,远未结束。
朱元璋的目光最后投向偏殿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殿宇,看到那个正在太医诊治下、忍受着伤痛与煎熬的异族女子。他挥了挥手:
“退朝。”
沉重的殿门再次缓缓开启,天光涌入,却驱不散殿内那沉甸甸的余韵。文武百官如同潮水般,沉默而有序地退出这帝国权力的中心。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深藏不露。刘基随着人流走出奉天殿,站在高高的丹墀之上。四月的风吹过皇城,带着一丝暖意,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抹深沉的凝重。他抬眼望向西南的天际,那里铅云低垂。马晔虽除,然西南那盘大棋,淮西的恨意,胡惟庸的权柄,还有那深藏于禄水河底的秘密……前路依旧山重水复。
他轻轻掸了掸绯红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步履沉稳地走下丹墀,身影融入散朝的人流之中。
洪武九年四月,南京城的梅子熟了。连绵的阴雨把青石板路泡得发亮,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也搅动着看不见的漩涡。奉天殿上那声“马晔当诛”的惊雷余威尚在,暗处的蛇鼠却已悄然出洞。
秦淮河畔一处僻静的茶楼雅间,窗户只开了窄窄一条缝。兵科给事中张明远,一个面皮白净、眼神游移的中年文官,用指尖蘸着茶水,在乌木桌面上飞快地划拉着:“……刘伯温门生故旧遍及朝野,周起杰拥兵黔西北,奢香又刚得了圣眷……这三人勾连起来,西南半壁,怕是要姓刘了!”他对面坐着个富商打扮的胖子,耳朵上却缀着颗不合时宜的金珠,那是宫里内侍的标记。胖子眯着眼,手指捻着一串油亮的蜜蜡佛珠,声音压得极低:“宫里头的贵人也忧心这个。马都指是跋扈了些,可到底是自家人。那姓周的蛮军汉,还有那挨了鞭子的女蛮,谁知道心里揣着什么主意?得让万岁爷知道,西南不稳,根子不在马都指,而在有人想当土皇帝!”
流言如同梅雨时节墙根下疯长的霉斑,悄无声息地蔓延。不过三两日,“黔地周家私蓄甲兵、图谋不轨”、“刘伯温遥制西南、结党营私”的阴私话,便钻进了六部衙门的茶房,混入了勋贵府邸的夜宴,甚至隐隐约约飘到了通政司值房的小太监耳朵里。有人往诚意伯府门缝里塞了匿名揭帖,血淋淋画着一把刀架在龙椅上,旁边潦草写着“西南刀锋向金陵”。更有沉不住气的马晔旧部,揣着金珠美玉,试图叩开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公公外宅的门,只求“在万岁爷跟前递句话”。
紫禁城的红墙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森严。西六宫深处,坤宁宫的药香混着沉水香,氤氲不散。马皇后斜倚在铺了软缎的贵妃榻上,脸色有些苍白,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用红绳系着、边缘已磨得光滑的旧银铃。这铃铛样式古朴,非宫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