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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丹噬龙渊（第2页）

闰五月初十，谨身殿西暖阁。

空气凝固，浓烈药味和金属腥气混合成令人窒息的味道。龙榻上的朱元璋，呼吸微弱，脸上只剩灰败生气。皇太孙朱允炆跪在榻前，紧握祖父冰冷僵硬的手，脸上布满泪痕惶恐。黄子澄、齐泰跪在后侧，大气不敢出。

王钺捧着早已拟好的遗诏，跪在龙榻另一侧，声音颤抖却清晰：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无得至京。王国所在，文武吏士听朝廷节制，惟护卫官军听王。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诸王…临国中…无得…至京…”朱元璋嘴唇微弱翕动，似乎在默念这最关键一句，浑浊眼珠艰难转动，死死盯住朱允炆，枯瘦手指用尽最后力气，痉挛般攥紧孙儿衣袖，仿佛要将江山社稷的重量和这句保命遗言，一同刻进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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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感受到那微弱却固执的力道，哭得浑身颤抖：“皇爷爷！孙儿…孙儿记住了！记住了！”

朱元璋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模糊的“嗬…”音，那点凝聚的、执拗的光，终于彻底涣散熄灭。紧攥衣袖的手，无力松开，滑落。

铜漏中最后一滴水珠，恰好坠入圭盘，发出清脆空洞的“嗒”。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巳时正。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崩于应天皇宫。

“陛下——！”王钺发出凄厉哭嚎，手中遗诏卷轴“啪嗒”掉落。暖阁内外，瞬间被震天恸哭淹没。

皇帝的遗诏如同裹挟寒冰的飓风，以六百里加急速度，冲出金陵城，扑向帝国每一个角落。所过之处，山河披素，日月无光。

噩耗翻山越岭，终于以最原始、最猛烈的方式，撞开黔西北毕节卫镇南侯府紧闭的大门。

“报——！！！”一声凄厉变调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哀嚎，撕裂侯府压抑宁静！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疯狂撞击回廊青石板，带着末日狂奔的绝望！

书房门被“砰”地撞开！驿卒浑身泥泞，汗水混着雨水涔涔而下，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他踉跄扑倒冰冷地砖，双手死死抠住地面，指甲翻裂渗血。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用尽全身力气，从撕裂喉咙挤出石破天惊的五个字：

“洪武爷——驾崩了！！！”

声浪如同实质撞击在书房每个人心上。周起杰霍然起身，案几上茶盏被袖风带倒，碎裂声清脆刺耳。刘瑜手中正在整理的文书滑落，雪片般散落一地。就连一向沉稳的奢香，也瞬间失语，手指下意识抓紧了身旁女儿周必畅的手臂。

周必畅脸上血色褪尽，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巨大变故带来的新的恐惧交织，让她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那道悬在头顶的指婚利剑，暂时…移开了？

‘龙死了…’尚在襁褓中的周廷玉，意识深处泛起冷冽波澜。凤凰清光感知到天地间某种维系力量的崩断，发出无声悲鸣；而相柳之血却仿佛嗅到了乱世将启的血腥气息，在灵魂角落兴奋地躁动低语。‘老朱这艘破船终于沉了，接下来，就是看朱允炆和朱棣这两条鲨鱼，谁先咬死谁。周家…机会来了。’

周起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沉缓，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详报。”

那驿卒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将金陵传来的详细信息道出：遗诏内容，诸王不得进京，丧仪从简…

“诸王不得至京…”周起杰重复着这关键一句，眼中精光一闪而逝，看向奢香和刘瑜，“如此，国丧期间，婚嫁禁绝。畅儿之事，至少可缓二十七个月。”

奢香重重松了口气，紧握女儿的手微微发颤，是后怕，也是庆幸。刘瑜弯腰拾起散落的文书，动作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指尖微不可察的颤抖，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岳父那边…”周起杰看向窗外葬仙山方向。

葬仙山，青阳宗观星台。

青阳子独立高台，面向金陵方向，默然伫立。秋风吹动他花白须发，道袍飘飘，宛如遗世。

他回到静室，铺开宣纸，研墨润笔。

笔锋落下，字字如凿，力透纸背：

维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罪臣青阳子，谨以黔山云霭、禄水浊涛，遥祭大行皇帝于南天……

呜呼！布衣奋起于微末，提三尺剑荡涤胡尘，复汉家之冠冕，开洪武之新天。其功也，巍巍乎若泰山；其业也，煌煌乎如日月…

然！刚猛过甚，屠戮功臣如刈草；猜忌刻深，使股肱寒心，麒麟折角。胡蓝之狱，血染朝堂；空印一案，冤魂塞路。鸟未尽而良弓藏，兔未死而走狗烹…开国元勋，凋零几尽。庙堂之上，唯余噤若寒蝉；江湖之远，徒增离心离德。刚则易折，强极必辱。帝心似海，深不可测；帝威如狱，酷烈难当！

臣本浙东山野散人，蒙拔擢于草莽，参帷幄于戎机，恩遇不可谓不厚。然鸟尽弓藏之惧，兔死狗烹之悲，常萦绕于丘壑，如芒在背，寝食难安。假死脱壳，藏形匿影，非臣负恩，实乃惧死求生，苟全性命于林泉之下。每念及此，愧怍何深！

今龙驭上宾，恩怨俱泯。金棺玉椁，难掩英雄迟暮；丹陛龙椅，终成过眼云烟。唯叹煌煌帝业，终付仁柔之主；汹汹诸藩，已伏萧墙之机！燕啄皇孙，兆见于野；太祖英灵未远，而大明江山，恐自此多事矣！

臣老朽残躯，苟全于林下，唯以清泪浊酒，酹此万里河山。魂兮归来，鉴此哀诚！伏惟尚飨！

祭文终了，他在末尾颤抖着写下“臣基顿首”四字，仿佛用尽毕生气力。颓然掷笔于案，狼毫在素纸上滚动，留下凌乱墨痕。

窗外，黔山静默如亘古墓碑。浓重雾霭从禄水河谷升腾，弥漫四野，将青阳宗孤峰紧紧包裹。雾霭深处，传来禄水河低沉永恒的涛声，呜咽如挽歌，撞击悬崖峭壁，又似应和着老人心中无人能诉的悲凉与苍茫。那涛声穿越千年宿命，裹挟着青铜枢盘的低语，在这龙陨之夜，显得格外悠长沉重。

这篇浸透复杂心绪的祭文，被周必贤亲手封入青阳宗秘殿玄铁石匣。百年尘封，当它重见天日时，宣纸早已泛黄脆裂，墨迹漫漶。唯有开篇“布衣奋起”四字与结尾“臣基顿首”署名，力透纸背，墨色沉凝如血，在历史尘埃中幽幽发亮，无声诉说那个铁血时代，开国帝王与谋臣之间，无法言说的旷世功业与横亘其中、永恒难愈的深刻裂痕。

而在黔西北的阴影与金陵的余烬中，新的风暴，正在无声积聚。周廷玉的意识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时代，正随着老皇帝的驾崩，悄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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