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历史的洪流裹挟着每个人的宿命,有人在棋局中挣扎求生,有人冷眼旁观。——————————————————————
龙涎香燃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子从龙榻深处弥漫出来的衰朽与药石混杂的气味。朱元璋斜倚在厚重的明黄锦褥上,嶙峋的骨架仿佛随时会刺破那层象征无上尊荣的绸缎。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毫无预兆地袭来,枯瘦的身躯剧烈地抽搐,如同风中残烛。他猛地向前一倾,“哇”地一声,一口浓稠暗红的血块喷溅在王景弘慌忙递上来的细绢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污迹。
“陛下!陛下息怒!”王景弘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捧着那方染血的细绢,手抖得不成样子。
朱元璋喉咙里“嗬嗬”作响,像破风箱艰难地拉扯,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抠住紫檀木的榻沿,青筋根根暴起。“药…”他艰难地挤出这个字,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王景弘,“…丹…那…丹!”
王景弘连滚爬爬扑向墙角的紫檀嵌螺钿药柜,哆嗦着捧出一个明黄锦缎裹着的小匣。里面孤零零躺着半粒龙眼大小的丸药,赤红如血,表面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辛辣刺鼻的焦糊味混着硫磺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这半年来,这位皇爷的身子骨,就像这洪武朝的根基,外头看着煌煌赫赫,里头早被虫蚁蛀空。自去年深秋那场突如其来的“热症”,太医院束手无策。就在此时,一个蓬头垢面、形如乞丐的疯癫僧人,竟如鬼魅般穿过层层宫禁,直闯谨身殿丹墀之下,口称奉“天眼尊者”与“周颠仙人”法旨,献药三粒。朱元璋咬牙服下,一夜高热竟退。这“神丹”便成了续命的稻草。
如今,只剩最后半粒。王景弘刮下粉末混入参汤,战战兢兢喂服。良久,呛咳才平息,皇帝枯黄的脸上浮起病态潮红,眼神依旧涣散。
“皇爷,药…药只剩这半粒了!”王景弘跪在榻前,声音带着哭腔。
“人…人呢?”朱元璋声音嘶哑,“献药的…神僧…能炼金丹的…真人…”
王景弘冷汗涔涔:“陛下!那…那神僧当天放下药就走了!奴才…没拦住!”
“寻…”他猛地撑起上半身,嘶哑的咆哮在暖阁梁柱间撞出令人心悸的回响,“给朕寻!寻那炼丹的真人来!寻那周颠仙!寻天眼尊者!寻能炼长生金丹的真人!天涯海角,给朕寻来——!”
皇帝的咆哮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滔天巨浪。寻访“有道真人”、“通玄方士”的诏令,从金陵宫阙疾射向大明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所谓的仙人周癫肯定是找不到的,也许他早已在宫中内应的帮助下,正在以另外的名字向在北平的道衍和尚姚广孝汇报此行的结果。但是在这股狂潮的浪尖上,又一个名字被捧上了御案——刘渊然。此人出身江西道门,师从龙虎山,精研符箓丹鼎,性情孤介,不喜权贵。地方官吏几经周折,终将此“有道全真”请至金陵。
入宫觐见那日,刘渊然一身半旧青布道袍,面容清癯,眼神澄澈,步履从容,自有一股出尘之气。
“听闻真人精于丹鼎铅汞之术?”朱元璋斜倚软榻,声音嘶哑,眼中火焰毫不掩饰。
刘渊然神色平静,打了个稽首:“回禀陛下,贫道于铅汞化合、火候抽添之道,略知皮毛。然丹道之本,在于性命双修,外丹不过引子,内炼方是正途。长生久视,非金石可强求。”话语平和,却字字如针,隐含规劝。
朱元璋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挤出和蔼笑意:“真人所言,乃至理。然朕春秋已高,沉疴附骨,需金石猛药以固根基。真人…可有良方?”
刘渊然沉默片刻,目光在皇帝枯槁面容上停留一瞬,似有叹息。他从袍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打开。里面是三粒龙眼大小的丹丸,色泽暗沉如金,毫无光泽,隐隐透着一股金属的冷硬气息。
“此乃‘金火大丹’。”刘渊然声音平静,“取五金之精魄,合地脉真火,九转煅烧而成。性极烈而纯阳,确有驱寒拔毒、提振元阳之效。然…”他顿了顿,抬眼直视御座,“此丹霸道非常,非龙虎交泰、气血健旺之躯不可轻服。陛下龙体…恐虚不受补,强服恐伤根本。”
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闪,笑意更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无妨!朕…受得住!真人之丹,朕信得过!只管为朕炼制便是!所需何物,尽管开口,举国之力,无有不允!”
从这一天起,刘渊然便被“留”在了宫中。一座靠近西苑、由锦衣卫严密把守的僻静宫院被划为丹房。巨大的紫铜八卦丹炉日夜不息地燃烧,炉膛内烈焰翻腾,发出沉闷轰鸣。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硝石和金属熔炼的刺鼻气味。
朱元璋服食“金火大丹”的初期,效果立竿见影。畏寒之症减轻,枯槁脸上重现血色(尽管透着诡异的潮红),精力似乎陡然旺盛。他龙心大悦,对刘渊然赏赐丰厚,愈发笃信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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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王景弘等心腹宦官,心却一日沉过一日。他们窥见皇帝脾气越发暴戾无常,常因小事杖毙宫人。夜里辗转难眠,常被噩梦魇住,惊醒时浑身冷汗,眼神惊恐。更隐秘的是,皇帝身上开始散发一种混合浓烈药味和金属腥气的体味,令人惴惴。
此刻,丹房内热浪灼人,炉火将刘渊然清癯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他全神贯注,手中玉柄铜勺精准舀起或白或赤或黑或青的粉末,依序投入咆哮炉口。每一次投入,炉火便爆发出刺目强光与怪响。
“铅精三斤,汞魄四两,硫磺之心七钱,硝魂之骨九分……”刘渊然声音在轰鸣中清晰,带着虔诚狂热,“……时辰已到,投五石散!引其火性!”
一旁道童脸色煞白,颤抖着捧上贴着朱砂符箓的黑陶小坛。刘渊然一把抓过,将坛中大半闪烁星芒的灰白粉末倾倒入炉!
轰——!
炉火瞬间由赤红转为妖异青白!火焰拔高数尺,丹炉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震颤!道童们被逼得踉跄后退。
刘渊然恍若未觉,汗水浸透道袍,眼中只有狂舞妖火,口中咒文愈发急促。他死死盯着炉顶紫铜导气管,一缕缕凝练如实质、带着刺目金红光华的烟霞之气,正被强行导出,丝丝缕缕导入上方悬吊的紫金葫芦。
这便是霸道酷烈、榨取生命最后光热的“金火大丹”精华!
无人察觉,丹房外幽暗回廊阴影里,一个身着低阶宦官灰青袍服的身影,正透过窗棂缝隙冷冷窥视。此人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深如寒潭。他默默看着刘渊然投入大剂量“五石散”,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带着冰冷嘲弄,随即悄无声息退入黑暗。
黔西北,毕节卫,镇南侯府藏书楼。
深秋寒意被厚重门扉隔绝,窗外雨声淅沥。一封密信摊开在紫檀木大案上,墨迹犹新。
周起杰指尖重重点在信纸上:“……圣躬违和日甚,去岁深秋热症险甚,几近弥留。幸一赤足野僧,状若疯癫,竟如入无人之境,直闯谨身殿丹墀,口称奉‘天眼尊者’及‘周颠仙人’法旨,献药三粒,立愈。此僧旋即不知所踪,宫禁森严竟形同虚设!帝自此笃信方术,尤重西苑刘渊然所炼‘金火大丹’,日服一丸,须臾不能离……丹房紫烟昼夜不绝,铅汞之气弥漫西苑,中人欲呕……”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闭目盘坐的刘基(青阳子),面容阴霾:“岳父,这‘天眼’、‘周颠’…还有刘渊然,处处透着邪性。赤脚僧来得蹊跷,闯宫如履平地,去得无影无踪,倒像专程送药而来。”
青阳子刘基缓缓睁眼。“天眼…周颠…赤脚僧…刘渊然…金火大丹…”他瞳孔骤然缩紧,一个惊雷般的念头炸开!宫禁森严,若非早有内应铺路,疯癫僧人岂能直抵丹墀?刘渊然蛰伏多年,偏偏在皇帝垂死时被“寻访”出来!那“金火大丹”,霸道酷烈,名为续命,实为催命!环环相扣,借刀弑君!
“燕王…道衍…好一招借丹杀人!好一个火中取栗!”他声音如秋风刮过枯枝,“名号飘渺出尘,行事精准狠辣。此非仙踪,实乃人谋。至于那刘渊然,”嘴角掠过锋利讽意,“金火大丹?离龙坎虎?听着玄妙,不过是借金石霸道之性,强行催逼残存元阳。此乃饮鸩止渴,烈火烹油!用之愈勤,根基愈朽,油尽灯枯只在转瞬。皇帝…怕是那场‘热症’,已彻底掏空底子,心神大乱,只求眼前苟延。”
他目光转向紧闭雕花木窗,仿佛穿透千山万水和重重雨幕,直抵铅云密布、丹烟缭绕的帝都:“那场‘热症’,便是劫数凶兆。如今沉溺丹鼎,更是回光返照、大限将至之相。龙气将颓,天下…快要乱了。”
洪武三十一年尽头,艰难爬过闰五月的门槛。金陵铅云,沉得仿佛要压垮整座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