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永乐十六年的山东,灾荒连连。春旱未解,夏涝又至,蝗虫过处,寸草不生。朝廷为北征和新都营建加征的谕令却一道紧似一道,贴在州县衙门斑驳的墙上,刺入奄奄一息的乡村。
临朐县西南的唐家峪,一处隐蔽的山洞内,油灯摇曳。唐赛儿俯身在一幅山东舆图上,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标记。半年来的操劳让她瘦削了许多,眉宇间平添了几分锐利。
“姑娘,”刘渊然的声音在洞外响起,“新到的三百人手已经安置妥当。”
唐赛儿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周廷玉承诺的青阳宗弟子终于到了。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请道长进来。”
石门开启,刘渊然领着一位风尘仆仆的道人步入。来人目光如电,行礼如仪:“贫道云鹤,奉国公爷之命,带三百弟子听候姑娘差遣。”
唐赛儿还礼,心下却是一怔。周廷玉高中状元的消息四月里就传到了山东,那时她正在工坊督造铁器,闻讯时失手将铁钳掉进了熔炉。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如今已是天子门生,站在了她难以企及的高度。
“来得正好。”她稳住心神,“山东如今就像个火药桶,但我们不是来点火的。”
云鹤挑眉:“姑娘的意思是?”
“白莲教、闻香教,这些教派最擅蛊惑人心,但最终难免造反作乱,徒增死伤。”唐赛儿走到油灯前,身影在石壁上拉得很长,“我们要借壳生蛋,取他们教义中‘互助’、‘自救’之说,去其煽动造反之弊。”
她转身凝视二人:“以青阳济世堂为明,暗中联络各村寨可靠之人。不设香堂,不聚众诵经,只以行善积德为名,暗中发展力量。”
刘渊然沉吟道:“此举甚是冒险。”
“所以要格外谨慎。”唐赛儿语气坚定,“我们的目的是扎根,不是造反。一切行动必须以隐蔽为上。”
计划既定,三百青阳宗弟子化整为零,潜入山东各州县。云鹤道长带来的不仅是人手,更有专业的谍报技巧和伪装身份。很快,“青阳济世堂”的善名在灾荒中传开,一股暗流在齐鲁大地悄然涌动。
唐赛儿坐镇唐家峪,运筹帷幄。她天生擅长此道,指挥若定,心思缜密。舆图上的标记日渐稠密,代表着一个又一个被暗中吸纳的村落和匠人。
然而在这看似顺利的表象下,唐赛儿的身体却出现了异常。自得知周廷玉高中的消息后,她体内那股被压抑的玄阴之气就开始躁动不安。随着夏日来临,发作得越发频繁。
夜深人静时,寒气自丹田升起,如万针刺骨,偏偏五脏六腑又燥热难当。周廷玉所赠的凝神丹已所剩无几,药效也大不如前。
她不敢声张,只能咬紧牙关硬撑。在痛苦的煎熬中,偶尔会想起那个意外的拥抱,那双温软的唇。这回忆竟成了寒夜中唯一的慰藉,却又引发更深的渴望和痛苦。临朐县西南,唐家峪。
夜色浓稠如墨,骤雨初歇,山林间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与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唐赛儿蜷在石窟密室冰冷的石榻上,牙关紧咬,浑身筛糠般颤抖。又是一轮玄阴之体的发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猛。那股子阴寒从丹田最深处的裂隙里钻出,瞬间冻结四肢百骸,血液仿佛凝成了冰碴,刺刮着经脉。可偏偏五脏六腑却又烧着一把邪火,灼得她口干舌燥,意识模糊。
她哆嗦着摸出枕下那个早已空了的青瓷药瓶,瓶身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指尖的温度。“凝神丹……”她无声地嘶念,将空瓶死死攥在掌心,冰冷的瓷片硌得手心生疼,却远不及体内痛苦的万分之一。
丹药早吃完了。最后几颗,药效也微乎其微,如同杯水车薪,根本压不住这愈演愈烈的反噬。外婆临终前冰冷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理智:“玄阴之体,乃天地极阴之气所钟,非纯阳之体不能调和……若至发作无法遏制,唯有……唯有寻得元阳未泄之童男,以阴阳交泰之法,或可续命……”
童男……纯阳之体……
周廷玉!
这三个字像一道炽热的闪电,劈开她冰封的识海。那张清俊温润的脸,那双总是沉静如渊、却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关切的眼眸,还有……还有那个午后,药圃边,猝不及防的拥抱,那双温热柔软的唇瓣……
“嗯……”破碎的呻吟逸出唇瓣,唐赛儿猛地蜷缩起来,身体深处窜起一股陌生而汹涌的渴望。那渴望并非仅仅为了缓解痛苦,更带着一种让她恐惧战栗的悸动。她想念他身上清冽的草药气息,想念他说话时沉稳的语调,甚至想念他偶尔失措时微红的耳根。那种温暖,那种安定,是她这具冰冷躯体、这颗被仇恨与使命填满的心里,唯一能感知到的、令人心慌意乱的诱惑。
“去金陵聚宝门内找‘回春堂’,报我名字。”
他当日的话语,言犹在耳。这竟成了她唯一的生路?难道她终其一生,都逃不脱沦为这诡异体质、乃至他人棋子的命运?一股巨大的屈辱和不甘涌上心头,混合着身体难以启齿的渴望,几乎让她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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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恨恨地捶打着冰冷的石榻,指节瞬间红肿。不能去!她肩负着北地重任,肩负着母亲的血仇,岂能为此等私欲,轻易离开?周廷玉如今是天子门生,翰林新贵,万众瞩目,她这般身份,这般模样,去找他?徒增笑耳,更可能为他、为周家招来灭顶之灾!
剧烈的情绪波动引动了更凶猛的反噬,寒热交攻之下,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殷红刺目,溅落在灰扑扑的石地上,迅速变得暗沉。意识开始涣散,身体的冰冷与内部的灼烧感却愈发清晰,仿佛要将她彻底撕裂。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尽的痛苦吞噬时,石门被轻轻叩响。
“姑娘?”是刘渊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云鹤师弟有要事禀报,关乎……昔日济南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