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之前的半年里,我见到的她,更多是带着忧郁色彩的冷感,容易让人误解为高傲。而那一刻,她笑时,动人的嘴唇弧线和微露的洁白上齿,直透进一个少年身心最隐秘的欲望深处,眼睛弯如新月,带着一种干净的诱惑力,眸子的光亮像沉入湖底的星光。直到如今,我不用闭眼,也能清晰地还原出那个笑影。从那一刻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向往,刻进了正在成长中的我的基因深处。
一个西方的诗人说过:有时候,一个人的眼神,会让人觉得自己将永远永远这样活下去。每当回想那一刻,我仿佛都在重温这样的体验。我半生中有过很多升起欲望的时刻,也有过多次刹那的动心,而唯独那一刻,被灵魂和肉体乃至骨骼铭记,好像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自然而然地记住它。如果,她一生都能在我身边,对我笑,那会是怎样的体验?那太幸福了,一生也似乎太长,我当时并不敢想,我想的是,这样的笑容,我想多看几次,看得久一些……
她笑着告诉我,她在一本有名的中学生期刊上看到了署着我名字和学校、班级的文章,问那是不是我的作品。
我怔怔地注视着她,片刻后,才回想起夏天时投稿的事:
“哦,是,是的!”
“太厉害了!”她说。
那个刊物,至今都还是中学阶段的核心顶级刊物,那些年里,能在那上面发表文章的,在我们故乡的小城,大概只有我一个。
后来我们又聊了几句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离去时,我伫立目送,花池里的塔松上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暮色渐浓,我心中荡漾的热力驱散了周边的寒意。我意识到,第一次,她把自行车和我们班停在了一起,她是有意这么做的,而且,在花池边等了一会儿,直到我出现,为了告诉我那个消息。
“你现在怎么是这个样子呢?你理应更成功,更出众,你那么优秀,你初中时就发表过文章啊!”
2022年冬天,一个月前,她从微信上发了这段话给我。
“可能是因为前些年失去梦想了吧。”我回复道,“回忆一下我十几岁以来的经历,我梦想过的一切,似乎都实现了,我想读中文系,就读了中文系;我想写诗,就发表了诗;后来我想研究古代文学,就一直读到了博士……我追求过的东西,好像都拥有过了,除了一样。”
“我?”
“是的,你。”
“也许你还爱十五岁的麟吧。”她回复道,“可是现在的我……伤痕累累……呵呵,千疮百孔!”
“你不是说,你不再叫麟了吗?”
“对你,也没关系的,毕竟那是你熟悉的名字。也是……你忘不掉的记忆吧。”
回到1997年,从那一刻开始,我从少年时代的浑浑噩噩中彻底摆脱了出来,某种意义上说,开始有了方向和梦想。此后的很多年里,我可以毫不羞怯地说自己是一个梦想者,而且,不知不觉中,我的梦想也感染过一些其他人,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人生。不过在当时,这一切都还未发生,那时我心中只有几个简单的念头:
我要爱她。
我要读中文系。
我要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看到她更多的笑容。
哪个少年心中不曾有过一个少女和一个梦呢?还有很多由此而起的连带的梦。只是少女会变老,梦的持续时间也有久暂之别罢了。
第二天,我跑了好几家报刊售卖处,那期刊物都已断货。无奈之下,我去问琳,琳让我去城北“谭街”的一家小店,并问我身上有没有带钱。我搜搜口袋,还真没有。她顺手给了我两元——那种现在已经绝版的绿色二元钞票。
谭街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似乎从新中国成立以来就没怎么变过样子。那家小店在一座灰砖砌成的瓦房里,很冷清,一位老爷子和一位老奶奶看店,看着小小的黑白电视机,除报刊外,这里还兼卖小玩具和小零食。我从那里找到了仅剩的最后一本。揣在怀里,归途中,与骑车回家的琳迎面相遇,她笑问:“买到了吗?”
“买到了!”
我们彼此一笑,擦肩而过。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似乎变了样子,或许生活本身变化不大,只是内心期待的那个认可与接纳自己的契机到来了。之后直到中考前夕,我收到很多读者来信——几乎都是女生,从黑龙江到海南岛都有,有报自己身高体重然后自称这些都是“青春秘密”的,还有班彩色信纸折成方胜儿或千纸鹤的。这些人都表示想交“笔友”,在那个没有网络多时代,“笔友”是一个种很常见的超越日常生活空间的交流方式。
那些信,我一封也没回。那时我的心全在琳身上。我母亲倒是经常拿给亲戚炫耀。
那时我坐在教室中间第一排的最右侧,琳坐在第二排的最左册。一排有五张课桌,我们直之间是一个对角线的距离。每次班主任带着诡异的表情把信交给我,并说“你这小子最近有点不对了”时,她似乎有点闷闷不乐。
(旧照片,琳的侧后方影像,没有带熟悉的淡黄色发箍)
我开始了追逐梦想的日子,每天在教室里看见她,总觉得自己精神为之振奋。那大概也是我有生以来直至今天最昂扬的一段时光。每个夜晚我也都会做很多梦,很奇怪的是,我几乎不会梦见琳,只有一次,记忆特别清晰:
梦中我走在城北百年老街的黄昏里,燠热的夏日,街上静寂无人,一切都向石条路投下浓重而静止的阴影。我和一个被对着夕光因而看不清面孔的对手肉搏,我被摔倒在地,对手压在我身上,拿一根细长的针刺穿了我胸口心脏的位置。痛感中,场景突然转换,我回到了校园的操场,在单杠架边,眼中的时间是奇妙的金黄色,被夕阳涂得辉煌而倦怠。我感到世界似乎经历了一场战争,而我是最后的幸存者。琳出现了,低垂着眼帘,默然不语。
我问:“琳,是你吗?”
“是我。”
我抱住了她,而她两手低垂着,让我拥抱,然后,梦醒了。
醒来后,我依旧觉得心脏隐隐作痛。
“琳,是你吗?”2006年,当我和琳相对闷闷地抽完一包烟后,我拥吻着她。她向后仰倒在床上,眼帘低垂,就像当年我梦中的神情一样。
“是我。”
“我爱你,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