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爹的离世,庞雷山他们都很低落,船上的连沙寨的伙计们知道轻重,也都一个个闷头干活不多说话,整条船上死气沉沉。我去看了看芊芊,陪她吃了些早饭,饭碗刚刚撂下,船上的大夫就跟我说,白娃的伤,多半是治不好的。
我又去看白娃,他的脊梁伤上加伤,而且不是寻常的创伤,连沙寨世代相传的外伤药根本不顶用。
此时此刻的白娃,半昏半醒的趴在床榻上,没有一点活力,在古石洼大战的时候,他已经露出真身,但这个时候,我也不能追问他的具体来历,只是想着该如何先缓解他的伤势。
“到……到半月岛去……”白娃的眼睛都睁不开,但偶尔苏醒过来,却还能察觉出我就在身边,他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小声对我说道:“只有一个人……能救我……”
“现在就去!”我听到白娃的话,立即像是看到了一点希望,我不想再目睹他的死去。
船儿一路北上,朝着白娃所说的半月岛开去。沿途路过一个小地方的时候,冷哥让停船,他的家就在附近,家里存着一株老药,不能救白娃,却能延缓一些时间。
冷哥的家,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村子,只有三四户人家。院子小的可怜,我和冷哥来到家门小院外的时候,冷哥的妻儿,一眼就看见了远归的冷哥。
我们河凫子七门人丁一直很单薄,所以门下子弟成家很早,冷哥的妻子是个普通的河滩农户女子,一般的长相,一般的身段,吃苦耐劳,很贤惠。
冷哥和她说了几句话,转身看了看正在院子里扎马步的一个小孩儿。这是个小男孩,约莫五六岁的样子。他虽然小,可是眉眼五官跟冷哥就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显然就是冷哥的儿子。
冷哥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回家了,放到一般孩子身上,看见远归而来的父亲,多半会欢呼撒娇,缠着父亲一通胡闹。但冷哥的这个儿子不仅和冷哥模样相似,连脾性都差不了多少,他挺着小身板,站的笔直,规规矩矩喊了一声爹,就再不出声了。
冷哥不多言语,可我看得出,他极爱自己的孩子,只不过七门人的父爱,都如当年我爹对我那样,深深的爱,皆都隐藏在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庞后面。
冷哥跟小孩儿问了几句功夫练的怎么样之类的话,然后就到屋里取药。冷哥常年不在家,家里只丢孤儿寡母,他的儿子又瘦又小,我只觉得可怜,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庞独。”冷哥的儿子微微仰起头,他这么小,却带着一丝冷峻,只答了一句,就不再说话。
我拿起他的小手看了看,河凫子的子弟,因为成年后就要巡河护河,身上没功夫是不行的,除了我这样的特例,其余的人多半从幼年就开始苦练。这个叫庞独的孩子只有五六岁,但平时练铁砂掌,双手反复在装满铁豆子的陶缸里打插,稚嫩的小手上,隐然结出了一层茧子。
“练功苦吗?”
“不苦。”庞独又回了一句,这一次,他低下头想了想,说道:“爹说了,我的命,从生下来就不是自己的,命都没有了,还有什么苦?”
我有些动容,冷哥的这个儿子,比有些大人还要刚毅,若以后长大了,必然会是个人物。
此刻的我,面对年幼的庞独,猜测如神,许多年后的那场惊天波澜,就是因他而起。
冷哥取了药,跟妻儿又说了两句话,不再停留,和我转身离家。他踏出院门,就没有回头,一直走到村口的时候,冷哥才放缓脚步,朝着已经看不清楚的家园,回望了一眼。
我知道,他不是不念家,只不过与生俱来的使命,将他的这点渴求,全都剥夺了。他不敢回头,只因他一回头,就再也不想离家了。
我们重新登船,船开之后给白娃用了药。连沙寨的人很少到三十六旁门和排教的地盘,掌船的伙计不知道半月岛究竟在哪儿,只能等白娃清醒的时候询问路线。
船只走了能有三四天,到了郑州附近,河面宽,水流缓,时常能见那些由泥沙冲积出来的小岛。河面上的岛都极小,在河道最荒的一段,连绵十几个小岛零星散布在河面上。
白娃在船只行驶到这儿的时候,突然就从昏沉中完全苏醒了,他强撑着让我扶他下床,蹒跚来到船头,朝着零星小岛中稍大的一座,放眼望去。
那是一个形如半月的小岛,东西最多五六丈宽,三四丈长。小岛虽小,地势却崎岖,高低起伏,荒草密布。
“能救我的那个人,就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