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音乐节
第一章音乐节第1节
2023年10月7日,星期六。
凌晨3点。
“要不要参加音乐节呢?”
老I(Israel)躺在简易折叠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用呆滞的目光,透过棚顶树枝的缝隙,盯着黑漆漆的夜空。大漠中的空气,如清泉一般的甘冽。不知什么时候,那温润的一轮皎月,已经换成了满天的星斗。
这问题几天来一直折磨着他。搞得他心烦意乱,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与其说今天醒的早,还不如说昨天一晚上他就根本没睡着。
本来小女儿这次是专门回来和他一起过住棚节[Soukkot]的,可在节日的第二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吵着闹着,非要在今天早上去参加那个音乐节。
老I的小女儿,名叫塔尔·盖布利,还是一名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就读于特拉维夫大学布赫曼梅塔音乐学院。住棚节是最重要的三个犹太传统节日之一,纪念祖先从离开埃及到进入迦南,期间那40年的旷野漂泊生活。每逢节日,政府都要修剪树木,把剪下的枝条送给人们搭帐篷。除病弱者以外,所有犹太人都要住进帐篷中。男人们则摇动树枝,分别是枣椰、番石榴、柳条和香橼。
昨晚是2023年住棚节的最后一个晚上,老I本着有始有终的原则,坚持睡在帐篷里。起初,父女两人热火朝天地按犹太习俗,认认真真地在自家院子里,搭了一个不到20英尺高的矮帐篷。四面用帆布和木板,棚顶用传统的树枝。除此之外,小女儿又在二楼卧室的阳台上,用栏杆做四壁,用竹竿和鲜花做棚顶,给自己搭了一个更小,却是更漂亮的帐篷。
老I坚持按习俗一直吃住在楼下的帐篷里。而小女儿只在楼下,陪老I吃了一片面包,一个番石榴。然后就猫在自己二楼的小帐篷里,玩手机,吃东西,整天也不和老I说上几句话。和基布兹里的其他小孩子不同,她不是从一出生就离开父母去过集体生活的,但是却非常喜欢基布兹公共食堂烘培的精美点心。她从学校一回来,先跑到食堂拿了一大包,然后才进的家门。
今年这里的住棚节过的有些不同。有人声称为了更加接近历史真实,体会祖先艰难困苦,倡议人们走出家门,集体到沙漠里去搭帐篷。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参加,还将在住棚节结束的第二天,也就是10月7日,安排一场超大型沙漠文艺活动,取名超新星音乐节[NovaFestival]。
“简直是胡搞。”老I骂道,但他也只敢在肚子里骂,不敢说出来。他发现随着年龄增长,自己越来越怕小女儿了,不自觉地要看她的脸色讲话。
“那地方离加沙太近了,只有5。2公里。”老I低着头,在手机里的卫星地图上测量了两地之间的距离,然后小声地对小女儿说着自己的看法。
“咱们这一片地区,大多在1967年停火线划定前就属于以色列,是联合国和国际社会普遍承认的以色列领土,自《奥斯陆协定》签署以来,这些地方很少受到巴勒斯坦武装力量的大规模袭击。”小女儿大声地反驳,她知道老I想要说什么,“放两枪也没啥了不起,而且还有不少武装安保人员呢。您说对咱们犹太人来说,现在地球上哪个地方是安全的?总不能因为怕被人打黑枪,就啥也不干了吧?”
老I听了不吭声。
“求求您就让我去一次吧!您看我们宿舍的同学,都从特拉维夫跑过来啦。她们在沙漠中搭帐篷,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多热闹呀!”小女儿一边哀求,一边让老I看自己手机里同学发来的图片和视频,“而且,而且我们学院的老师说,参加这样的活动,属于重大社会实践,对我们未来求职和事业发展,都非常重要。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次登台表演的机会。”
见老I依然无动于衷,小女儿做了妥协,“您不是上午8点也有个会议要参加吗?反正您也不在家里。干脆您一早开车把我送到音乐节现场,然后等您开完会,我马上跟您回家不就行了?”
老I知道这是小女儿对自己的先礼后兵,话里话外暗示她可以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跑出去参加音乐节。他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清晨5点。
父女两个出房门的时候,老I想起,自己有个老朋友在国家情报部门工作。尽管已经退休,但总比自己这种普通老百姓知道得多一些,可以向他打听打听最近加沙这边的安全情况。
他刚想拨电话,却突然意识到现在刚是早上5点钟,那朋友还在睡觉。这时候打电话,显然太失礼了,毕竟今天是住棚节后的第一个安息日。
“过一会儿再打给他,过一会儿他应该起床了,过一会儿他必须起床。”老I自言自语,嘟嘟囔囔。
2014年6月,老I的夫人在哈马斯卡萨姆旅[Hamas,brigadesEzzedineAl-Qassam]发动的那次袭击中,因重伤不治而去世。和两个女儿一起埋葬了夫人之后,他选择离开特拉维夫,申请加入雷伊姆基布兹。这里处于以色列南部的内盖夫沙漠中央,西面紧挨着加沙,只是一墙之隔。
此刻夜幕还没有打开,在远处沙漠的上方掀起一角,透进一小片白光。老I居住的房子当然不是帐篷,而是一栋二层别墅,由雷伊姆基布兹免费提供,他觉得比自己在特拉维夫买的那座高层海景公寓要舒适得多。花园式的庭院种满鲜花和果树,精心设计的户外灯光构造出一幅唯美的场景画。附近有游泳池、运动场、俱乐部、文化室、洗衣房、育婴室、托儿所、幼儿园、少年之家、老年之家等,配套设施齐全,生活非常方便。
从灯泡到家具、家电,房里的一切全由基布兹免费提供。小女儿继承了母亲的艺术基因,匠心独韵地选择用品的样式、色彩,通过摆放构造出艺术空间,再点缀上一些亲手制作的小摆件,让老I觉得中年丧妻之后,自己的日子没有完全失去色彩。
父女俩开车从家里出来,穿过运动场、小学、工业大楼,来到了一大片农田。老I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走到田里,借着车灯灯光,蹲下来看了看滴灌设施情况。这里是他的一块实验田。他原来是本·古里安大学的一名农业教授,在旱地农业滴灌技术领域有着很高的学界知名度。
“爸爸,求求您别磨蹭了,咱们快走吧,我要迟到了。”车里小女儿一边催着,一边低头用做了漂亮美甲的手指,滑动着手机屏幕,手机里不断传出“滴”“滴”声,那是音乐节现场的同学们在督促她。
“好啦,好啦,误不了你唱歌的。”老I站起身,一边又看了看整个试验田,一边两手相互搓搓,抖落掉上面的沙土,在衣服上擦了擦,深深地地吸了两口泥土的芳香,算是过足了瘾,重新上了车。
把音乐节专门安排在这里,西面紧邻加沙,周围一片空旷沙漠,上面是无垠苍穹。和多数股民一样,老I根据自己善良的愿望做了猜测,这应该是主办方想通过音乐,将“松弛感”送给隔离带两边的人们,送给脚下这片吸了不知多少鲜血的土地,送给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松弛,不强迫,不紧张,是对话、交流的必需,是实现和解、和平的前提。
清晨5点15分。
老I把车开到了音乐节现场。音乐节6点30分开始,虽然离开始还有1个多小时,但已经聚集了300到400人。一个高高的舞台已经搭起,远远看去,像似一大堆干柴,再用灯光模拟飞腾的烈焰。四周各式各样的汽车漂浮在沙海中。有房车,有轿车。车辆旁边支起了帐篷,简易的、专业的、甚至军用的,花花绿绿,什么样的都有。一夜高歌劲舞之后,此时有人在抓紧时间睡觉,有人在吃早餐补充能量。
把小女儿送到她同学那里之后,老I开车在音乐节场地的外围兜了个大大的圈,车子随沙丘忽上忽下,像冲浪。他数了数,整个音乐节现场,总共有10名武装保安,都带着手枪,还有两人背着步枪。
“怎么才这么几个保安?”老I抱怨。
因为心情不好,老I没有感受到音乐节的欢乐气氛,和年轻人的激情。他默默地,隔岸观火般地审视了一阵现场,然后叹了口气,开车上了25号公路的延长线。延长线东西走向,西端是加沙。开了没几分钟,到了一个丁字路口,他需要向左转,上232号公路。信号灯左转向是红色,于是停了车。
刚才他的一个学生打电话过来,因为在音乐节现场,前后有车有人,他没有接。现在估计等红灯还需要一点时间,于是回拨了电话。
“喂!刚才我在开车呢。”老I说。
“老师,您到哪里了?我去接您。”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不用接,不用接,我自己能找得到。我马上左转上232号路,导航显示再过一个路口,差不多就到了。你把投影仪帮我准备好就可以了。”老I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