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且拜了师父为师,必然是在心里将他敬重成父亲的。青莪,你说说,我又怎么能辜负了师父,而拜你为师呢?且论一个人,怎能有两名父亲呢?”
我似是犯了狠,又一扭头,对上师父的眼,一字一顿,“凡间素有一女不事二夫的刚烈,仙界也自然有仙界的纲理伦常,小妖我又怎么能……做这么一个负心寡义,无情无义之人呢?我是绝然做不出朝秦暮楚,过河拆桥之事的,师父……您说,是不?”
阿君眼里一派汹涌的黑,快要将我覆灭。
我隐约料想到他会生气,但绝然想不出,他会气成这副模样。
然而我心里却也品不出一丝一点的快感来,只希冀着雷公快点儿布出些雷,将我劈昏头,再睡上几天几夜才好。
清醒着委实痛苦。
待得青莪被我长篇大论哄走之后,我和阿君仍旧坚持着那么一个姿势,他不动,我也纹丝不动。
阿君一张脸,隐在酒窖的尽头,反而叫人看不真切。我却再也没有移动一个脚趾头的气力了。
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方能抬起头瞅他一眼。只一眼,已叫我泥足深陷,无力自拔。
在我还叫做觉年的那一世里,他是我的夫,是我愿意为其离家出走,背叛家族里所有人的狐狸相公,轮回转世后,他又成了与我日夜相对的师父。
如果可以,我真想扯着他的衣襟,亲口问问他,三百年前,他是为了什么,娶了当时身为凡人的我?是为了取乐,是贪图新鲜,抑或是……真心的呢?
我不敢去想,我生怕一张嘴就哭出来,我想问他,三百年前捅死我,是他真实的想法,还是当时不得已,而做出的举动呢?而他此生,待我做出的那些师徒情深的模样,是不是又把我当做一个笑话来看待,怕是连他也都忘记了吧,在三百年前,被他捅死,又被雷劈得灰飞烟灭的,他的娘子我。
我捏着墙角暗暗思忖一番,此回,我是作个与他相认的模样呢,还是一概扮作灵鹫山上那傻乎乎的小十四呢?
我是要假装不记得呢,还是假装不记得呢,还是不记得呢?
心里头犹如置了火炭,我便在那火炭上炙烤着,翻滚着。我揉着额头,想要在这千头万绪中,扯出来一句不像话的话,却拢总呆成一幅模样,与阿君大眼对小眼的对望着。
他终是忍不住,叹了叹,沙哑的唤了我一声。
“十四。”
我动了动僵掉的颈项,缓缓地,“恩?”
他从来是泰山崩于前也淡定成固体的模样,而今却不知怎的,做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眼里流萤漫天,星子碎了一地。
他伸手,揉乱了我一头发髻,道,“十四,你终是晓得编些谎话骗人了,你说的梨花树下,不也是一个离字。”
我抬头,对着他的眼,静默半晌,埋头似在发笑,“是的,师父,我……徒弟舍不得伤了他。”
“哦?”师父的手在我头上停留了会,兀自停在肩膀上,犹豫了片刻,终于顺势一搂。声音在我耳际萦绕,我的脸庞便是不由得,微微发了热。
他的语气听不出来是喜是忧,只淡然道,“十四也会心疼人了。”
阿君,你又何苦?
我恩了一声,鼻头酸涩,却不敢去拨,只凄然道,“师父,十四……从未变过,一直都是如此的。”
他将我搂得甚紧,我在他怀里几乎要无法呼吸,只探出来一个脑袋,又将方才之事,在心里清楚明白的过了一遍。
他只管将我搂着,也不管此时身在何处。直至外头人影闪动,他方颤了颤,抵着我的额头,轻声,似怕惊扰了我似的,道,“唔,某知晓十四心里不舒坦,便想着过来,带你出去散一散心,十四,玄武那座山上开了些花,玄武湖边的风光景色,你也未见过吧?旁边的九道山也开了大大小小的讲坛,你还记着你的九师兄么,唔,小九他在那座荒山上飞身成仙,如今真的成了一名小神,前些日子托人带了帖子过来。十四,你想不想,和某一起,去看一看他?””
阿君低下头,将我散乱的发丝拨过去一处,眼里神色慌张。
合着上下来回几百年,我也没见过他这般慌乱的模样。
我长吸一口气,那股气流在肺腑里倒流逆施,使我安定不少。我在心中悲哀的晓得,我仍记得他,想和他长长久久的处在一起,想陪着他长久的修行,无昼无夜的陪着他……遑论他是我的师父,抑或是我的夫君。不管他是斐弥山上的族长,抑或是,这灵鹫山上,我的清平宝气的师父。
他只是他,而我,也依然是我。
如果没有那些旧事,或许我不会像现在这般,左右为难。
我闭上了眼,比起前些日子甫记起旧事的心境,已然恬然了许多。
……还是暂且,装作不记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