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抱膝蹲着,竟真的睡着,嘴角还衔着笑。
风幽篁站在墙下,青袍被雾气打湿,像覆了一层霜。
他袖里,躺着一张纸——
那是涿州王先生昨夜托人递来的,纸上只有八个字:
“幸不辱命,死亦瞑目。”
鼓声三歇。
贴榜的小吏抱着黄榜,缓步而出。
人群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攥住,呼吸齐齐停顿。
放榜前夜,京师骤暖。
主考官们兰一臣、何衍、风幽篁等大臣锁院已四旬,是夜,他们在至公堂内燃烛核榜,卷轴堆积如山,墨香混着烛泪,竟生出一种诡异的甜腻。
“今科鼎甲,”兰一臣以指甲在卷面划出一道浅痕,“王生之‘理’字破题,劈头便喝,如洪钟大吕;陆宿策对条分缕析,可佐邦计;宋居寒诗赋清空婉约,最宜凤池。三人鼎峙,殆无疑义。”
何衍看过一遍之后又看一遍,微哂:“王公夙擅时誉,若冠多士,亦足塞天下之口。”
风幽篁却停杯不答,只将窗推开一线。
院外老槐筛月,风过处,万叶翻飞,如无数举子在心口鼓掌。
他忽道:“鼎甲之名,能载舟,亦能覆舟。诸公可还记得成化年的‘范进’?”
兰、何二人一怔,旋即大笑,笑声在空廊里撞出回声,像一串放重的炮仗。
次日五鼓,皇榜挂于东长安门。
万头攒动中,第一名赫然是那王生,昨夜还在客栈里啃冷馍,今晨忽闻锣声“王老爷高中状元”,喉间“嗬”的一声,如被无形之手扼住。
他多年未中,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考试了,没想到突如其来喜讯降临,他仰面倒下,嘴角尚挂笑纹,像一枚被晒裂的柿饼。
人群哗然,有医者挤入,按脉、掐人中、灌姜汤,皆无及。
王生死时,左手紧攥半只咬过的馍,右手五指箕张,仿佛要抓住空中那缕尚未消散的桂花香。
兰一臣闻声而至,却只见王生被草席卷了,足趾外露,青白得像几节断藕。
何衍面色灰败,喃喃道:“才冠南宫,竟无福承受,这……这莫非是命?”
风幽篁却抬头,他低声道:“我们三人,昨夜只替朝廷选了三个符号;至于符号背后是谁,老天爷并不问。”
当日午后,顺天府尹呈上尸格:王生系“阳脱暴厥”,通俗言之——喜极而卒。
圣旨很快下来:赐白金二百两,准以进士冠服殓葬,着有司送柩回籍。而陆宿补为状元,宋居寒榜眼,探花则递延至原第四人。
京师士民茶余饭后,皆叹“王状元无福”,却无人敢疑榜眼、探花之得失。
只有风幽篁在回府途中,独携一壶梨花白,去至城西荒寺。
寺壁题满了历代落地举子的残诗,墨淡如泪。他举盏对着残阳,喃喃念道:“十年灯火三更雨,
一夕名字万古灰。
若教功利真堪恋,
世间何物是范回?”
风过,寺外新竹万竿,声如翻书。那些竹影投在墙上,恍若无数举子正排队走入一张巨大的纸,被朱笔轻轻勾销。
放榜次日,何衍循例休沐。
锁院四十日,他几乎忘了家中檐下那窝新燕。
轿子拐进灯市口时,晨光正掠过“何府”崭新匾额——那是新帝御笔,赐给“最年何阁老”的体面。
门房老仆迎他,笑得皱成一团:“老爷,夫人天未亮就命厨房煨了参汤,说您‘喜伤了神’,要补。”
何衍低头笑,耳尖微红。他确实“喜伤了”,却非为功名——昨夜至公堂里,他亲手把“王”字写到第一行,笔未收锋,便听人报“王生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