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没有窗纸的破窗棂斜射进来,照亮他半边脸庞。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面容原本是清俊的,此刻却布满了胡茬,眼窝深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颓唐。一身灰色的旧布袍子沾满了酒渍和尘土,散发着一股混合了劣质酒气和霉味的复杂气息。唯有那双偶尔抬起、望向虚空某处的眼睛,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被酒精彻底淹没的锐利与沧桑。
他曾是大理寺最年轻的推官,被誉为“神眼”,断案如神,前途无量。然而三年前,一桩他力主追查的要案,却最终以“证据不足、构陷上官”的罪名,导致他被革职查办,虽侥幸保得住命,却从此滚倒江湖,成了金陵城里一个无人问津的醉鬼。
灌下最后一口辛辣的劣酒,沈墨深咂咂嘴,试图用这点可怜的酒精驱散夜寒和深入骨髓的失落。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窗外被雾气笼罩的、祭坛方向的模糊轮廓,眼神有些空洞。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但迥异于风声的异响,顺着风飘进了他的耳朵。那是……很多人的脚步声,还有金属甲片轻微碰撞的声音,方向正是祭坛!
深更半夜,如此规模的兵马调动,去的还是皇家禁地……出事了。沈墨深混浊的眼珠动了动,一种久违的、属于职业本能的好奇心,夹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悄然升起。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过内心的驱使,将空酒葫芦往腰后一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土谷祠,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融入了浓雾之中,朝着祭坛方向潜行而去。
……
顾惊弦抵达祭坛时,天色已近丑末寅初,是一夜中最黑暗寒冷的时刻。
守卫统领连滚带爬地迎上来,脸色比死人好看不了多少,说话语无伦次:“大人!您可来了!这、这……卑职失职!卑职万死!”
顾惊弦没理会他的请罪,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整个祭坛外围。守卫们个个面如土色,如临大敌,将祭坛围得水泄不通,却无人敢靠近中心区域半步。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血腥味混合着朱砂(他初步判断)的特殊气味,变得更加明显。
“现场动过没有?”顾惊弦一边快步踏上汉白玉台阶,一边冷声问。
“没有!绝对没有!”统领指天发誓,“发现后立刻围住,一只苍蝇都没放进去!”
顾惊弦“嗯”了一声,脚步不停。越往上走,那股不祥的气息越发浓重。当他踏上最高层的平台,看清中心区域的景象时,即便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他,心头也是微微一沉。
尸体。诡异的符号。与亲兵描述的别无二致。但亲眼所见,远比语言描述更具冲击力。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站在原地,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从外向内,一寸一寸地扫描整个现场。
尸体的姿态、衣着的细节、符号的笔画走势、地面是否有除了守卫之外的陌生脚印、周围石雕有无攀爬或触碰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纳入眼中,在脑海里飞速分析、组合。
他注意到,符号的绘制者手法极其熟练,线条流畅,几乎没有犹豫或修改的痕迹,显然对此图案烂熟于心。使用的红色液体粘稠度很高,附着性强,确像是掺了特殊材料的朱砂。尸体脖颈处的伤口极细极薄,凶器绝非寻常刀剑,而是某种特制的、便于隐藏的锐器。出手狠、准、快,是一击毙命的专业手法。
第一章祭坛尸
最让他在意的,是那些符号。虽然整体构架与他记忆中“血菩萨”案卷宗里记录的符号有相似之处,但细节上却有明显的不同,更加繁复,也更加……邪异。就像沈墨深后来点破的,这是一种“改良”。
观察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顾惊弦才迈步,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的符号,向尸体靠近。他蹲下身,距离更近,观察得也更加仔细。死者面色青白,瞳孔散大,表情凝固在一种极度的惊恐之上,似乎死前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恐怖景象。双手指甲缝隙干净,并无搏斗留下的皮屑血污。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道致命的伤口上。伤口边缘整齐,微微外翻,出血量却比预想的要少。是死后移尸,还是凶手有特殊手法止血?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验看尸体时,一种顶尖高手特有的、对周围环境异动近乎本能的警觉,让他敏锐地捕捉到祭坛一角,某根巨大石柱后面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脚踩碎枯叶的“啪嗒”声。
不是风声,不是动物。是人!
“何人?!”顾惊弦厉喝出声的同时,身形已如蓄势已久的猎豹般暴起!玄色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黑影,腰间那柄御赐的绣春刀“沧啷”出鞘半寸,凛冽的寒光瞬间撕裂沉闷的夜幕,整个人已如鬼魅般掠至石柱之后,杀气凛然地将那个试图缩回阴影里的灰色身影堵了个正着!
灰色身影似乎没料到顾惊弦的反应如此之快,身形明显一僵。
顾惊弦的刀锋虽未完全出鞘,但那冰冷的杀意已经如实质般笼罩对方全身,只要对方再有丝毫异动,下一秒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然而,待他看清那人的脸,冷峻的眉峰不禁微微一蹙。
眼前这人,一副落魄酒鬼的模样,头发凌乱,满脸胡茬,旧袍子上污渍斑斑,手里还提着一个脏兮兮的酒葫芦。但那双眼睛,尽管带着宿醉的浑浊和刻意伪装的慌乱,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彻底掩盖的、与这身邋遢打扮极不相符的清明。
“顾大人?真是您啊!”沈墨深抬起手,露出一副又惊又喜、还带着点谄媚的表情,晃了晃手里刚捏起的几颗花生米,“误会,天大的误会!小的就是路过,听到这边有动静,好奇过来瞅瞅……您这阵仗,吓死小的了。来来,顾大人,吃颗花生压压惊?”
他嘴上说着讨饶的话,眼神却飞快地扫过顾惊弦身后的现场,尤其是在那些暗红色的符号和尸体姿态上停留了一瞬。
顾惊弦自然不会被他这副无赖相迷惑。他缓缓收刀入鞘,但周身迫人的气势并未减弱分毫。他盯着沈墨深,声音冰冷,带着审视:“沈墨深?你怎会在此地?”
他当然认识沈墨深。三年前,这位大理寺“神眼”的风头一时无两,甚至在某些案子上,与皇城司有过不算愉快的交集。后来沈墨深获罪滚倒,顾惊弦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下重逢。一个被革职的罪官,深更半夜出现在皇家祭坛这等戒备森严的命案现场,绝不可能只是“路过”那么简单。
沈墨深嘿嘿一笑,试图掩饰被看穿的心虚:“哎呦,难为顾大人还记得小的。小的如今就一破落户,四海为家,哪儿能躺倒就在哪儿睡呗。刚在那边土谷祠里打盹,被马蹄声惊醒了,闻着这味儿……”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夸张的、混合着厌恶和探究的表情,“……这么冲的朱砂掺着死人气,就知道准没好事。这不,凑过来看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