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祭坛尸
子时三刻,金陵城沉入一片死寂。
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在傍晚时分歇了,只留下湿冷的空气缠绕着这座古老的都城。雾气从秦淮河面升起,悄无声息地漫过街道巷陌,将飞檐翘角、朱门黛瓦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暗影。报恩寺的琉璃塔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直插夜空的巨硕鬼影。更夫裹紧了单薄的衣衫,敲着梆子,拖着悠长而困倦的调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尾音消散在浓雾里,带不起一丝涟漪。
皇家祭坛,位于京城西北,紫金山麓。平日里,此地禁卫森严,闲人勿近。唯有春秋大祭或新皇登基等重大典礼,才会开启那沉重的朱红大门,迎接天子銮驾。今夜,在浓雾与夜色的双重掩盖下,祭坛更添了几分肃杀与神秘。汉白玉砌成的巨大坛体在雾气中泛着瘆人的白光,四周石雕的瑞兽——麒麟、獬豸、龙、凤——仿佛都活了过来,在氤氲水汽中冷冷地注视着这片专属于皇权的神圣之地。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滑过祭坛外围的高墙。黑影对巡逻卫队的换防间隙了如指掌,动作迅捷如狸猫,落地无声。他(或她?)穿着一身几乎与夜色同化的紧身衣,背上似乎负着不轻的物事,但行动间却不见丝毫滞涩。避开几处精巧的机关,黑影如一片落叶,飘然落在了祭坛最高一层的平台边缘。
平台开阔,中央是按天地方位铺设的圆形祭场。黑影迅速将背负之物放下——那赫然是一具蜷缩着的男性尸体!尸体似乎刚死不久,肢体尚未完全僵硬。黑影将其摆成仰面朝天的姿势,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姿态带着一种诡异的仪式感。
接着,黑影从怀中取出一个陶罐和一支特制的笔。笔尖蘸满罐中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开始在尸体周围的白玉地面上,熟练而迅速地勾勒起来。那不是寻常的文字或图画,而是一个个扭曲、古老、充满不祥意味的符号。笔尖划过光洁的石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融入风声,几不可闻。暗红的线条在清冷月色下,反射出湿漉漉的光泽,如同刚刚流淌出的鲜血。
符号组成的图案越来越大,渐渐形成一个将尸体包围在中心的复杂法阵。完成最后一笔,黑影站起身,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他(她)低头看了一眼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模糊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随即,身形一晃,便如他来时一般,消失在浓雾与建筑投下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具无名尸,静静地躺在皇家祭坛的中心,躺在那个用疑似鲜血绘就的诡异法阵之中,等待着被发现的那一刻。
……
丑时刚过,祭坛的守夜侍卫换岗。新任的巡逻小队队长姓王,是个谨慎的老兵。他带着两名手下,沿着既定的路线巡视。雾气比前半夜更浓了,能见度极低,数步之外便一片模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铁锈味。
“头儿,好像有点不对劲。”一个年轻侍卫吸了吸鼻子,低声道。
王队长也闻到了,他停下脚步,握紧了腰刀刀柄。“都精神点!”他低声喝道,示意手下放慢脚步,朝着祭坛中心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步步逼近。
浓雾像幕布一样被缓缓拨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面上那片巨大、暗红的图案。在汉白玉的映衬下,那颜色显得格外刺目。紧接着,他们看到了图案中心的那个人影。
“什么人!”王队长厉声喝道,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
没有回应。那人影一动不动。
三人呈扇形缓缓围拢,当火把的光亮彻底照亮那片区域时,年轻的侍卫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差点惊呼出声。王队长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一具男尸,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雾蒙蒙的夜空。他的脖颈处,一道极细极深的伤口已经不再渗出血液,但周围衣襟上的大片深色血渍却昭示着曾经的惨烈。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尸体周围那密密麻麻、布满整个祭坛中心区域的暗红色符号。它们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缠绕、盘踞,构成一个庞大而邪恶的整体,散发出令人极度不适的气息。
“快……快去禀报!”王队长声音发颤,强自镇定地吩咐,“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还有,立刻派人飞马进城,急报皇城司!”
……
皇城司,天子亲军,掌宫禁宿卫、刺探情报、缉捕刑戮,权势熏天。其衙门位于皇城西南角,即便是深夜,亦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峻气息。
指挥使值房内,烛火摇曳。
顾惊弦并未入睡,而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翻阅着一叠卷宗。他年仅二十八岁,便已官拜皇城司指挥使,正四品武职,圣眷正浓。此刻他未着官服,只一身玄色暗纹劲装,更衬得身形挺拔,肩宽腰窄。面容俊朗,线条却如刀削般冷硬,眉峰锐利,鼻梁高挺,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疏离。一双点墨般的眸子深邃锐利,目光所及,似能洞穿人心。
他看的,正是十年前那桩曾被列为绝密,如今已尘封许久的“血菩萨”连环命案的部分卷宗抄录。虽然此案最终定谳,但卷宗中一些语焉不详的细节和现场遗留的奇特符号,始终像一根刺,扎在顾惊弦的心头。他总觉得,真相并非卷宗所记录的那般简单。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亲兵压低声音的禀报:“大人,不好了!皇家祭坛出事了!”
顾惊弦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而逝。“讲!”
亲兵推门而入,单膝跪地,快速将祭坛发现无名尸和诡异符号的情况说了一遍。
听到“诡异符号”四个字,顾惊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他合上卷宗,起身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决断力。“备马!点一队人,立刻去祭坛!”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绣金螭纹披风,系好的同时,人已大步流星踏出值房。
马蹄声踏碎了金陵城的宁静。顾惊弦一马当先,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十年前的血案符号重现?是模仿,是巧合,还是……那桩旧事并未真正了结?
……
几乎在皇城司人马出动的同时,祭坛东南方向约一里外,一座废弃的土谷祠里。
沈墨深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逼醒。他挣扎着从铺着干草的破旧供桌底下爬出来,摸索到墙角一个积满灰尘的酒葫芦,晃了晃,听到里面所剩无几的酒液声,失望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