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主簿且慢。”他抬手虚引,态度谦逊,“主簿掌理机要,洞悉内外,谦虽承蒙君侯信重,授以权柄,然于诸多旧事人情,所知仍是浅薄。若兄台眼下暂无急务,不知可否再多留片刻?谦心中有几点疑惑,还望主簿不吝赐教。”
廖化闻言,脚步一顿,回身看向裴谦。见这位新晋的牙门将军神色真诚,并非虚言客套,便微微颔首:“将军既有垂询,化自当知无不言。请讲。”
二人重新于案前坐下。裴谦为廖化斟上一杯温水,这才沉吟开口,问题直指核心:
“日前帐中议事,兄提及上庸刘、孟二位将军时,言似有未尽之意。‘素有隙怨’、‘机敏善变’八字,虽则精准,然其中曲折,恐非字面这般简单。谦此行身负君侯重托,关乎全军退路,不敢有丝毫轻忽。敢请廖主簿细说其间幽微之处,以免谦行事孟浪,误了大事。”
廖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帐帘,确认无虞,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缓缓道:
“将军心思缜密,化便直言了。其中关窍,确非表面那般,然内中曲折,实不足为外人道。”他顿了顿,似在梳理思绪,“刘封将军性如烈火,然其心中块垒,非止于君侯昔日‘刚猛难制’之评。更深之处,在于……名位之心。”
廖化抬眼看向裴谦:“彼虽为主公义子,然汉中王世子已定。封将军久镇外郡,手握兵权,心中岂无计较?君侯乃主公霸业肱股,声威赫赫,今竟困顿求援于其……其心绪,恐是复杂难言。是施以援手,以全大局?还是……冷眼旁观,甚至借此……固其位?其中分寸,唯其自知,外人难测。”
“至于孟达将军,”廖化语气更显谨慎,“其人确是玲珑剔透,八面来风。然其善谋身者,往往趋利而避害。如今之势,北有强魏窥伺,东有吴军咄咄逼人,我荆州军主力困守一隅。在上庸看来,强弱之势,已然异也。彼与魏境书信往来,未必便是心存叛意,或许仅是……预留后路。”
他轻轻叹了口气:“然此等心思,最是动摇军心。彼与刘封将军,同僚而异志,面和而心未必和。将军此行,须得察言观色,既要借其力,亦须防其变。彼等若倾力相助,自是最好;若阳奉阴违,则事恐难成;若……若竟有更甚之念,则将军手握君侯符节,临机决断之权,便是最后依仗。”
裴谦静静听完,廖化虽未明言叛逆之语,但其中暗示的复杂人性、权力算计与潜在风险,已如一幅清晰的画卷在他面前展开。这远比单纯的“有矛盾”要凶险得多。
廖化说到此处收住话头,明显是想给裴谦留出思量的时间,故作有些口渴,端起案上为他准备的水杯喝了一口。
对于裴谦身体里住着的这个现代意识来说这点儿信息量还真不算什么,既然上次军议时从赵累都督口中得知了上庸三郡具备援助的实力跟条件,但实际上并未改变历史上关羽败亡的结局,那么看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上庸的刘封与孟达不知是何缘由至始至终都按兵不动,对于关羽兵败荆州一直作壁上观,所以裴谦才主动请缨代表关羽去上庸求援。
方才廖化提供的信息基本已经可以佐证自己的判断了,只是大量的现代军事行动经验告诉裴谦,攻击发起之前要把一切能掌握的情况都掌握,把一起可利用的资源都利用上,务求一击必中。
等廖化放下水杯后,裴谦谦逊地一笑,一边帮廖化续满,一边闲聊的打趣道“承蒙廖主簿指教,还请主簿莫要见笑,谦一介武夫不通什么礼数,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还请廖主簿多担待。”
这话虽听着虚伪,奈何廖化还真吃这一套,哑然一笑有点夸张的用手点了点面前这君侯新拔擢的臂膀“裴将军过谦喽,河东裴氏哪会有无名之辈,以裴将军之资又得君侯提携,建功立业指日可待,到那时还要裴将军不吝提携提携某才是!”
“廖主簿说哪里话!”裴谦立刻接口,语气真挚,“主簿乃君侯股肱,掌理机要,阅历深厚,这上庸地方上的关节还请廖兄与某分说一番。廖兄莫要嫌我愚钝才好。”
两句“廖兄”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廖化闻言,脸上的笑意更真切了几分,他略一沉吟,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些,显是真正将裴谦视作了可与之谋事之人。
“行之既有此问,可见已是成竹在胸,欲谋主动了。”廖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化便将胸中所知,尽数道来。”
“上庸、房陵、西城,此三郡之地,山高林密,民风彪悍,向来难以羁縻。其地真正的根基,非是官府,而在豪强。其中最具实力者,便是那申耽、申仪兄弟。”
“此二人乃本地豪首,盘踞多年,树大根深。昔日曹孟德得汉中,便需借重其力方能统治此地,故封申耽为上庸太守,申仪为西城太守。去岁孟达将军北上,亦是申氏兄弟见我军势大,主动来降,方才能如此顺利易帜。君侯与主公为稳局势,仍令其各领旧职,那申耽更被加封为征北将军。”
说到此处,廖化语气变得凝重起来:“然则,此二人性情迥异,须得分而视之。”
“兄长申耽,为人相对持重,颇重信诺。既已归降汉中王,其妻小宗族皆已送往成都为质,故表面文章倒也做得周全。然其心中所念,首在保全家业宗族于乱世。其人已无退路,若能示之以汉中王大军之强、荆州之余威,许之以三郡安宁、家族不坠,或可使其保持中立,乃至有限相助。”
“而弟弟申仪…”廖化摇了摇头,“此人心思活络,狡黠多变,首鼠两端,乃真正的趋利之徒。其据守西城,常怀观望之心,与魏境暗通款曲恐非虚言。彼乃墙头之草,风往哪边吹,他便往哪边倒。此人,绝不可轻信,须得时时提防,或以利诱,或以威逼,方能暂为我用。”
“刘公子的‘副军将军’,孟达的辅兵,看似掌握三郡,实则如沙上筑塔。若无申氏兄弟的首肯,莫说调动大军,便是粮草征集、民夫调配,亦是寸步难行。裴兄欲成事,关键在于申氏兄弟,而非刘、孟二人。”
廖化言罢,长长吁了口气,看向裴谦的目光已是截然不同,心中暗忖:“君侯果真慧眼如炬!此子非但勇武过人,更能顷刻间直指要害。不纠结于刘、孟之名分,而直问地方势力之根底,此乃真正的大将之才!此行上庸,或真能为他闯出一线生机!”
“廖兄此番剖析,深入肌理,谦受教了。”裴谦郑重拱手,“此中关窍,吾必谨记于心。”
廖化起身还礼:“行之心中有数便好。化言尽于此。”他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帐内唯余裴谦一人,廖化的话语在他心中反复回响,让上庸之路的轮廓变得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