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成了特雷韦恩先生的工作搭档。即使很期待接下来的工作,却苦等了好几天都没有业务。
闲暇的日子里,特雷韦恩先生让我给他打扫卫生收拾房间,全然把我当成了佣人。我甚至都怀疑他在用这种方法骗人给他免费干活,用得差不多了就一分钱不给当场解雇。这种黑心老板我之前不是没见过,让劳工自己知难而退,简单省事还不用给钱。好在他每天都会教我拍照技能,从原理到操作逐一讲解。如果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试图多挽留我一段时间,那么他成功了,因为那些新奇的知识的确激发了我的兴趣,让我每天都迫不及待再多学点。可除此之外他还让我给她买菜做饭,充当保姆的同时还对我百般挑剔,不是衣服熨得不好,就是饭做得难吃。之前的我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连熨斗都没见过,又怎么能做得十全十美?
就在我以为他这是在故意刁难,就等着哪天找个借口分文不给将我扫地出门的时候,有一天我正在整理他的书房,他却突然推门进来让我放下抹布,说我们有业务了,让我收拾装备赶紧跟他出门。虽然有点猝不及防,但随之而来的兴奋却让我当即跑出房间赶紧去整理装备。相机包括支架要用毯子包好,避免路上磕碰损坏,另外还要带一些辅助用具,虽然不知道具体何用,但按照特雷韦恩先生的嘱咐一并打包携带。这可真是个体力活,实木的相机加上支架十多公斤,一手扛着它另一只手还要提着一只工具箱,跟在老板后面走街串巷。
那天天气阴冷,路边的积雪还没化,特雷韦恩先生看上去年过半百,走路却十分稳健,手里的拐杖看上去更像是他的装饰品。而且从他对道路的熟悉程度来看,他经常像这样出门工作。我们路过皇家公馆饭店,走过大街小巷,最终来到一处比较僻静的角落。要不是有人带路,我几乎找不到这座看上去有些古旧的房子。几棵大树遮掩在房前屋后,只有一条小路经过门前,像极了英国作家笔下北方山地中古老的民宅。
特雷韦恩先生迈步走上前去敲门,开门的是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太上去不太高兴。我还以为他不欢迎我们拜访,但随即他便主动与特雷韦恩先生握手,还说感谢我们前来。“我很抱歉,先生。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我还没弄明白他为何上来就跟人家说抱歉,特雷韦恩先生就转身安排我进屋工作。
“这是你的第一次工作,”他小声说,“你可以独立完成,锻炼一下,我在外面陪我们的雇主。”
我被他这话说得一头雾水,什么叫锻炼一下?为什么要陪雇主?难道他不进去一起牌照吗?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特雷韦恩先生忽然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别表现得这么不专业,赶紧干活!
无奈之下我只好闭上嘴,带着笨重的装备走入房门。房子里面光线比较昏暗,但很整洁
家具摆放错落有致,弥补了它们的陈旧暗淡。我扛着装备打量一圈,过了片刻才发现房间里有人,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人家赔礼道歉,原谅自己冒昧地走了进来。自己站在那儿说了半天,对方却毫无反应。我这才抬起头来与其对视,却惊讶地发现对方一动不动。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是名年纪不大的少女,穿戴工整,坐在椅子里,上身和头部微微向后仰,眼睛上放着两枚硬币。看到这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缓步上前伸出一只手去触碰女孩的手腕。女孩的身体果然已经冰凉!我倒吸一口凉气,不禁后退一步,心里开始暗骂特雷韦恩先生,怪不得他需要在报纸上招工,还特意让我自己进来“锻炼”,为他工作这么多天他从来没说过我们究竟为谁拍照,原来我的工作就是要为死人拍照片!这种事情我之前倒是听说过,
据说在英国人们有为死人拍照的习惯,甚至衍变成了一种时尚,聘请专业的摄影师为已故者拍照留念,近年来已经成为一种风尚。但这对于初次亲历的我确实有些难以接受,当即打算转身离开去跟门外的特雷韦恩先生辞职!
可就在我打算这么做的时候,身体却不听使唤,两只脚像被粘在地上一样不肯迈步。
原地纠结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自己不想走了。于是我再次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失去生命的女孩。
她面色苍白,头发似乎被精心梳理过,整齐地披在肩上,还带着光泽。我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决定完成这次工作。于是我动手打开窗户让光线更充足,整理好装备,调整好支架让相机对准椅子里的女孩。然后我再次缓步走到她跟前,抬手轻轻将放在她眼睛上的硬币取下。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清晰可见,真是位美丽清纯的姑娘,却不知为何过早死去。
我试着用手指拨动她的眼睑想让她睁开眼睛,可只要松手眼皮又会自行合闭。闭着眼睛拍照的话显然不够生动,据说那些专业摄影师会想尽办法让已故者看上去与活人无异,有的甚至会动用支架让他们保持站立。但我不想在她身上安装任何支架,或者画上双眼,却需要让她看上去生动自然。正思索时,我的视线不由瞥见了旁边的桌子。如果能让她坐在桌边,用自己的身体做支撑,看上去应该会比较自然。于是我动手将桌子挪到她面前,然后随便找来一本书,掀开书页放在桌边,轻轻挪动她的身体,让她的一只胳膊支撑在桌面上,手扶住自己的额头。这样既能稳住她的身体,又可以让她的头部自然垂下,看上去就像在低头读书。做好这一切之后,我转身来到照相机后面,再次调整支架和镜头方向,调整好焦距,对着女孩拍了张照。
当我收拾好器材走出房门的时候,门外的特雷韦恩先生似乎还在安抚屋主,见我出来,问我是否已经收工。
我根本没搭理他,对着屋主点头致意,随即扭头迈步离开。特雷韦恩先生似乎对我的态度早有预料,只是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也不做任何解释。我一路气呼呼地走回住处,将笨重的装备往地上一撂,转身就开始质问老板。
特雷韦恩先生慢条斯理地将房门关上,走到墙边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
“我并非刻意要向你隐瞒什么,”他说,“之前教你洗照片的时候你已经看到了,而且我以为你早就已经猜到,哪有那么多人肯花钱请我们拍照,若不是家里有人去世为了合影留念。”
“我能猜到什么?”我气呼呼地说,“那些照片根本看不出里面有死人,您让活人跟死人一起拍照,还把死人摆得跟活人一样,简直变态!”
特雷韦恩先生听到我的这番话不仅没生气,反而有些得意:“那证明我拍照技术好,你都没看出来我拍的是死人!”
“您还笑得出来!”我说,“靠这个挣钱不会良心不安吗?”
“为已经去世的人留下他们生前的样子,家人为了纪念他们花钱请我拍照,这不是挣死人的钱,而是为活人留一份念想。”
“说得这么好,还不是为了……”
“那我问你,”特雷韦恩先生不顾我的情绪打断我说,“刚才你为那个死去的女孩拍照时,感觉怎样?”
我一肚子委屈正无从发泄,被他这么一问,原本还在生气的我忽然就愣住了,脑子里不禁浮现出那个女孩的样子,脸色苍白却面容恬静,镜头中的她仿佛仍然活着,静静地低头读书的样子,宛若仍未离开这个世界。
无需多言,我的样子已经一目了然。特雷韦恩先生悠闲地走到桌前坐下,靠着椅背气定神闲。“从我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能胜任这份工作。你的经历让你不再畏惧死亡,可以将逝者像活人一样看待。我
相信没有看错人。”
面对他的认可我虽仍然火气未消,却无法表现出来。我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不可否认,我刚才工作的时候心里并不害怕,没有明显的抵触感,有的只是对逝者的尊重与惋惜,这份惋惜让我决定将她最后的样子留下来,让世人记住她的存在。
特雷韦恩先生似乎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摆手让我消消气然后去处理照片。
“这是你的第一个作品,可一定要认真对待。”
其实不用他说,就算是为了那个已经离世的女孩,我也一定会认真将她的照片洗出来。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快,还未等我处理完照片,特雷韦恩先生就嚷嚷着该吃晚饭了。无奈我只好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有些不情愿地下厨做饭。我煮了两个土豆,配上一点蔬菜和酱汁,将煮熟的土豆捣碎撒上点作料,摆上对半切开的熟鸡蛋,就将盘子端上了桌。特雷韦恩先生看了一眼面前的食物,似乎是嫌太清淡,一再说我有意报复他所以没有荤菜。其实我早就已经消气,还对第一天正式工作有一点点激动,但我却表现得冷漠不语,低头吃饭不愿搭理他。见我沉默不语,似乎是为了打破尴尬,特雷韦恩先生主动跟我聊起他自己的从业经验。从初出茅庐到业界良心,无非就是想打消我对这一职业的偏见。似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偏见,迎来送往乃人之常情,或许送走一个生命需要这样的仪式感,就像葬礼,总要以某种方式与逝者告别。
“她是怎么死的?”我忽然问,“他的父亲有没有跟您提及?”
“那不是她的父亲,”特雷韦恩先生说,“是她丈夫的父亲。那女孩是他儿子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