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和热浪扑面而来,死亡的灼热气息瞬间包裹了伊万。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被烈焰吞噬的痛苦。
然而,就在那惨白幽绿的火焰即将燎到他破烂裤脚的一刹那——
“咔嚓——!!!”
一道惨白的、撕裂整个阴沉天幕的闪电劈落!紧接着,一声撼动大地的炸雷在头顶爆开!几乎是同时,冰冷的、瓢泼般的大雨,毫无预兆地从铅灰色的云层中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幽绿的白焰上,发出“嗤嗤”的剧烈声响,腾起大片大片白色的水汽。那诡异的火焰在狂暴的雨势下迅速黯淡、退缩,最终不甘地化作几缕焦臭的青烟,彻底熄灭。只有被烧得焦黑的树干和地面上残留的灼痕,证明着刚才地狱之火的恐怖。
冰冷的雨水浇在伊万脸上,让他从窒息的灼热中清醒过来。他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呼吸着湿冷的空气。捆绑他的藤蔓在雨水的浸泡下似乎也松动了一些。
魔鬼站在几步之外的大雨中,那粘稠的黑色焦油在雨水冲刷下冒着白烟,发出滋滋的声响。它没有咆哮,只是死死地盯着侥幸存活的伊万。幽绿的眼眸里,狂怒的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冰冷、更残忍、更令人心悸的深沉恶意。那恶意如同西伯利亚永冻的寒冰,足以冻结灵魂。
“烧不死你……”魔鬼的声音变了,不再是狂暴的嘶吼,而是一种滑腻、阴冷,如同毒蛇钻进耳道的低语,“……那就摧毁你珍视的一切。伊万……让我看看,你那颗‘仁慈’的心,能承受多少破碎?”
它缓缓抬起那只被契约圣焰灼伤、焦痕未褪的巨爪。这一次,没有火焰,没有浓烟。只有一股无形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恐怖力量,如同无形的海啸,以它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朝着那片死寂矗立的、无边无际的黑色森林,狂猛地爆发出去!
“轰隆隆隆——!!!”
不是雷声,是树木断裂倒塌的巨响!如同无数巨人的脊梁被同时折断!以魔鬼和伊万所在的空地为核心,一圈肉眼可见的、透明的毁灭波纹呈环形疯狂扩散开去!所过之处,那些需要数人合抱的、屹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黑色巨树,如同脆弱的麦秆般齐刷刷地、从根部被恐怖的力量整齐切断!轰然倒塌!断裂的树干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激起冲天的雪尘和碎木!视野所及,如同被无形的巨型镰刀扫过,整片森林,在短短几个呼吸间,被彻底夷为平地!只剩下无数断裂的树桩,如同大地被拔光牙齿后留下的、惨不忍睹的伤口,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灰色地平线!
死寂。比之前更彻底的死寂。连风声似乎都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得噤声了。
紧接着,无数细微、凄厉、绝望的悲鸣从这片刚刚形成的、广阔的“树桩墓地”的各个角落响起!从被砸毁的树洞里跌出的松鼠,拖着摔断的后腿,在冰冷的断木间徒劳地爬行,发出吱吱的哀叫。找不到巢穴的鸟儿,惊恐地在低空盘旋,发出凄凉的啼鸣。失去了遮蔽和食物来源的狐狸、兔子……各种依赖森林生存的小动物,暴露在光秃秃的冻土上,在冰冷的雨水中瑟瑟发抖,发出无助的呜咽和哀鸣。原本充满自然生息(尽管死寂)的森林,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的、充满痛苦和死亡的坟场!
“不……不!!!”伊万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因极致的痛苦和绝望而扩散。他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听着那无数生灵垂死的哀鸣,一股撕裂灵魂的剧痛从他心脏深处爆炸开来!比他遭受的任何殴打、任何饥饿、任何焚烧都要痛苦千万倍!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巨大的悲伤和负罪感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涌出他深陷的眼眶,冲刷着他肮脏的脸颊。他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在雨中对着那片生灵涂炭的废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无声的嚎啕。他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因剧烈的抽搐而痉挛。
魔鬼站在雨中,粘稠的身体冒着白烟。它看着伊万崩溃的模样,那张熔融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扯开了一个无声的、极度满足的狞笑。幽绿的眼眸里,冰冷的恶意如同实质。
精神上的摧毁,开始了。
“还不够,伊万,”魔鬼滑腻冰冷的声音再次钻入伊万破碎的意识,“远远不够。你的‘理想国’?你心中那个充满光明、仁爱、所有生灵和谐共处的‘圣城’?哈!让我带你看看……真正的‘人间天国’是什么模样!”
几天后,下诺夫哥罗德。这座伏尔加河畔的历史名城,此刻却像一头陷入疯狂的巨兽。街道上弥漫着浓烟和血腥味。暴徒们挥舞着棍棒、斧头甚至简陋的火枪,如同失控的兽群,在狭窄的鹅卵石街道上追逐、砍杀。商店被砸开洗劫一空,橱窗玻璃碎裂一地。熊熊燃烧的马车堵住了路口,火焰舔舐着古老的木质建筑。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伤者的哀嚎、垂死的呻吟……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地狱的狂想曲。尸体像破麻袋一样被随意丢弃在街角和臭水沟里,无人理会。空气中飘着烤肉的味道,来源不明,却令人作呕。这不是战场,这是一场发生在同胞之间的、彻底失控的、只为发泄兽欲和掠夺的末日狂欢。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到每一个角落。
伊万被魔鬼用力量裹挟着,像一个幽灵般漂浮在这片人间地狱的上空。他那双曾因森林毁灭而流泪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他看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些扭曲的、充满暴戾和疯狂的脸孔,看着他幻想中圣洁的“上帝之城”变成眼前这血腥的屠宰场。
“不……不该是这样的……”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声音,仅存的一丝理智在巨大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不该?”魔鬼的声音在他耳边嗤笑,如同毒蛇吐信,“这就是人心,伊万!这就是你向往的‘国度’!剥去那层虚伪的虔诚外衣,里面全是贪婪、暴虐、愚蠢的蛆虫!看看他们!多么‘神圣’!多么‘和谐’!”魔鬼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他信仰最后的堡垒。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混合着巨大的绝望和荒谬感,猛地冲垮了伊万麻木的心防!这愤怒并非针对魔鬼,而是针对这彻底颠覆他所有信念的、残酷丑陋的现实!针对那些正在施暴的、和他一样的人类!
“停下!!”伊万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魔鬼无形的束缚,像一颗绝望的陨石,从半空中朝着下方一条混乱的街道俯冲下去!
他落在几个正疯狂踢打一个蜷缩在地的老妇的暴徒中间。“住手!!”他挥舞着枯瘦的手臂,试图推开那些施暴者。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圣洁的疯狂光芒,试图凭一己之力阻止这场暴行,在这片废墟上建立他心中那个微小的、光明的点。
回应他的是暴徒们短暂的错愕,随即是更加疯狂的嘲笑和暴怒!
“哪来的疯子修士?!”
“找死!”
“撕了他!”
棍棒、拳头、靴底,如同暴雨般落在伊万瘦弱的身体上。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他被打倒在地,肮脏的修士袍瞬间被鲜血浸透。那些暴徒围着他,疯狂地踢打、践踏,发泄着无端的兽欲。伊万蜷缩着,护住头脸,口中不断涌出带着泡沫的鲜血,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迅速沉入黑暗的深渊。
当他再次恢复一丝模糊的意识时,发现自己被拖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堆满垃圾的巷子深处。魔鬼就站在旁边,依旧是那副粘稠滴落、令人作呕的模样。它俯视着地上如同破布娃娃般奄奄一息的伊万。
“愚蠢。”魔鬼的声音冰冷,听不出情绪。它抬起那只焦黑的爪子,悬在伊万血肉模糊的身体上方。一股粘稠的、暗红色的能量流从它爪心涌出,如同活物般覆盖在伊万最致命的伤口上。断裂的骨头在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中强行复位、接续;破裂的内脏被强行粘合;翻卷的皮肉在暗红能量下快速愈合、结痂……纯粹的物理创伤在魔鬼的力量下迅速恢复。
然而,当它收回爪子,伊万的身体虽然不再流血,不再有致命的伤口,但他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垃圾堆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布满蛛网的肮脏墙壁。身体可以被修复,但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在他目睹森林毁灭、圣城化为地狱、自己信念被彻底践踏的那一刻,已经彻底碎裂了。那空洞的眼神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灰烬。
魔鬼看着这样的伊万,熔融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它沉默了片刻,粘稠的身体表面开始蠕动、变形。那些滴落的黑色焦油迅速凝固、变色,如同最精妙的伪装。几秒钟后,站在伊万身边的,不再是一个可怖的魔鬼,而是一个穿着朴素但整洁的灰色长袍、面容沧桑而带着悲悯神色的老修士。甚至连它周身那股硫磺恶臭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仿佛陈年圣经书页的味道。
“孩子,”它开口,声音温和、沙哑,充满了长者的慈祥,与刚才的冰冷判若两人,“你受苦了。你的疑问,你的愤怒,你的绝望……我都看在眼里。这世界的苦难,这所谓‘神圣秩序’的荒谬……需要一个解释,一个公道!”它向伊万伸出那只伪装得毫无破绽、如同普通老人般布满皱纹的手,“跟我来,孩子。我们去问个明白。去那至高的所在,去质问那端坐云端、漠视苦难的……‘祂’!为你所受的一切不公,讨一个说法!”
伊万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那里面似乎有最后一丝微弱的、属于他自身意志的火苗被点燃了。质问上帝?这个念头本身如同惊雷,炸响在他一片死寂的精神废墟上。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神圣”气息的“老修士”,那温和悲悯的面容仿佛是他绝望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了自己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放在了那只伪装的、温热的“手”上。
魔鬼(此刻是老修士)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隐藏在悲悯之下的、冰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