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就知道,你在这里有两年多了。”老男人说。
“快三年了。”爸爸不看老男人,他只是低头抽烟,抬头时,也只瞅我这边。
“和别处一样,都是交了钱物业才让进来。”老男人说,“起初,我知道你也交了钱,可物业管事的说,你并没有全包,我只要交钱也能……”
“老哥!”爸爸插话说,“一个人吃得半饱,你来了大家都饿肚子吧。这小区二十栋楼,没有多少东西,都吝啬着哩,稍微好的垃圾,他们都自己拿去卖了,不会扔的。就是上门去收,三毛两毛计较起来没完没了。”
“每个小区都差不多,大方的人少。”老男人说。
“我的意思……”爸爸掂量着心思,很老练的样子。
“你来得早,你说了算!”老男人挥舞着耙子,很大气的样子。
我把纸箱一个一个拉到爸爸的车子边,老男人没有挡,爸爸也没吭声,估计是他害怕爸爸了。
“我的意思,别为这点儿事搞得不愉快。”爸爸又文绉绉起来了,他说,“你管前十栋,我管后十栋,划了地盘,各干各的,不许越地盘收货捡货。”
“好嘞!”老男人猛地起身,屁股下有弹簧似的,“就这么着吧。”说完话,他从来的石子路上又回去了,这些纸箱肯定是爸爸的了。将纸箱装上三轮车时,爸爸一直没有说话。
说分开立即就分开了,爸爸只在划分的自己的范围内连扒带捡可回收的废品。楼上的人叫爸爸收废品时,他爽快地答应着,给人利索、愉悦的印象。叫他的人走在前面,他提着木杆秤跟在后头,还叮咛我不许走开。这样的话不用回答,因为他已经跟人家进了那道光亮的玻璃门。
我是多么想进那道门啊,去看看大楼里面是什么样子,看看大楼里的人家是怎么住的,他们的小孩子都长什么样子。可是,爸爸,唉,总让我看他的三轮车和废品。可能他还不知道,根本不用看,从这经过的人,连拉拉这么聪明的狗都没人在意,更不用说废品了。小区里多了一个人,多了一只狗,他们似乎没有发现,这和石川村不能比,村里多一只鸡,都会引来村东村西几天的议论,不搞个水落石出不罢休的样子。城里人的眼睛都看什么呢?
为什么不看看我呢?为什么不看看拉拉呢?根本没人看,怎么会有人偷呢?
我慢慢走到玻璃门边,趴在上面往里瞧,楼里的墙面和地面一样,都是贴过方块瓷砖的,很光滑很好看。奇怪的是,他们都进同一道门,走进去一个男人,过会儿出来一个女人,进去一个牵狗的老头,过会儿却出来一个小孩,真有意思。我正看得有趣时,猛然瞧见拉拉随着一个穿裙子的女人进去了,“拉拉!”
我惊叫一声,它忽然从那道门里窜了出来,向我奔来,隔着玻璃偎不到我。我赶紧到玻璃门边去等,拉拉也等在了里面,如果有人出入,它就能出来了。我担心拉拉进了那道门,变成一头猪出来,可不就麻烦了吗?
正焦急时,爸爸扛着一捆报纸出来了,他举手在什么地方一摸,噔的一声门就开了。拉拉先窜了出来,我追上去拧了一把它的鼻子。它每次做错事我都要这样,一拧鼻子,它就不撒欢了,老实待在我身边像受了责备的孩子,没了一丝欢劲儿。
“那道门,是什么呀?”我指着变化无穷的门问爸爸。
爸爸回头看了看说:“电梯呀。”见我不懂,又说,“上楼用的,像坐飞机,越升越高。”听了爸爸的话,我觉得大楼里更神秘了。
“今天不会有货了,一碗饭变成了半碗,唉,回去吧!”比起昨天的战果,今天这车少多了,爸爸像遇到庄稼歉收的爷爷一样拉长着脸,埋怨物业的人说话不算数,白交了承包垃圾的费用。
我听不大明白,却知道是别人没守信誉,让爸爸吃了亏,他却毫无办法。
“今天就这样了,我还有别的办法多收废品,整不死我的。”
爸爸推我屁股,让我爬到车顶去,叮咛面朝下趴在上面,抓紧绑箱子的绳子。我一手抓住绳子,一手搂着拉拉,双脚也找到了蹬的地方,好像是绳子相交的结点。爸爸发动了机器,车子抖动起来,跑在街上时,我在车顶上晃动得很厉害,随时要倒的样子。我紧闭着嘴,死死抓住绳子。拉拉也很紧张,爪子已经在纸箱上划出了痕迹。
太阳将左边的大楼染成了橘子皮那样的颜色,暗暗的红红的,很老成也很沧桑,有点儿书上说的暮秋之气。楼太多了,看不见太阳在哪里,许是让街道右侧的大楼遮挡住了,我判断出了我们是向南边走。不拐弯时,车顶上能平稳些,可还是不敢大意,车子随时都有可能拐弯,多半是为了躲避其他车辆或是横穿马路的行人。
我顾不上欣赏城市下午的太阳,只觉得灰灰白白的天空像患了病的人那样寡白着脸,没有表情和滋润气息,比不得石川村蓝天白云轻快。看来,城里和乡下并不是一个天,这现象没法想透,很奇怪。
车顶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我叫起来,因为我和拉拉已经向一边倾斜了,爸爸没听见我的叫声。“三轮!三轮!要倒了!”
路边有人在叫,爸爸才停下来,开始紧绳子,并不让我下去。我很想到地上站站,这顶上太可怕了,还没有荡秋千稳当。
三轮车再次启动后,很快拐了一个弯。在逸夫楼的顶角处,太阳光一闪,箭一样射入了我的眼睛,马上就看不见东西了。幸好,发射箭的地方,又被大楼挡住了,我不敢再看那里。因为这一箭,射得我眼冒金星,赶紧闭上,没敢再看一眼城市的天空。
“到了!”随着爸爸一声叫,三轮车刹在了路边。
“就这么点儿?不会吧?”我居高临下,看见妈妈从洗衣盆边站起身,用沾满肥皂泡的右手指着三轮车,疑惑地问爸爸,“昨天不是说,今天更多吗?怎么会……唉,这种事过去可是没有过的。”爸爸解开了绳子,说:“今天就这么多,说不准明天会多一些。大楼上的人都出门玩去了,可能没人在家。”爸爸举着胳膊,“来!溜下来!”
“还有人?”
“小西呀。”
“我都忘了,上面多危险,你真是……唉!”妈妈又叹一声,我抱着拉拉溜下来。地面上稳当多了,拉拉还像在车顶时一样,叉开四肢不敢走动,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两步,才跑起来。妈妈从盆里捞出洗好的衣服,拧干了,用力一甩,把身边的暖水瓶撞碎了,“哎嗨,这是怎么了?没收到货,再碎一个水壶,冤不冤呀!”
“平安呀平安,发财呀发财。这是好事呀冤什么?”爸爸抱着纸箱进门时这么说,他并不看妈妈,也不问碎了什么,自言自语说平安呀发财呀什么的。
进了店门我才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却亮堂了许多。废品全卖了?这么想着,我赶紧跑到床边,用手摸摸床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的课本还是被当作废品卖掉了。可是妈妈怎么会没有一点儿反应呢?看不出来她有做错事的内疚感,她怎么能这样呀?我坐在床边,眼泪无声地流过脸颊,从下巴滴到了腿面上,像从纸堆上拿书包时流下的汗那么多。我心里虽然难过,可是并不作声,只是想起了姑姑对我的好。
晚饭后,照例是我洗锅。昝丰今天从学校回来,一声不吭,吃完饭就上楼去了,他的饭碗和昨天一样脏。刚洗完锅,妈妈就让我上楼去陪昝丰,说他今天在学校受批评了,让我监督他做完作业再看电视。
爸爸在灯下颠来倒去折腾磅秤,妈妈坐在一边说:“老李到处宣传咱的磅秤不准,你还调什么?……唉,学校又要交三百元,怎么又要交钱了?都是谁在搞这些混账名堂?”妈妈从身上掏出一张票据,“看看,没有校名、没有公章、没有收款人的收据,却拿走了咱家三百元。”她看见我还在床边坐着,催促说:“怎么还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