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的夏天,汴梁城热得邪乎。
那会儿日头刚过晌午,朱雀门外的石板路晒得能烙饼,挑水的汉子赤着膊,脊梁上的汗珠子滚到腰间,啪嗒砸在地上,没等渗进土里就烤成了白印。街旁的老槐树叶子蔫头耷脑,连平日里聒噪的知了都噤了声,只偶尔有气无力地叫一声,像是怕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这鬼天,怕是要旱死个人!"卖凉粉的张老汉用草帽扇着风,嘴里嘟囔着。他摊子前没几个客人,凉粉盛在瓦盆里,半天也卖不出一碗——天太热,人都懒得动,就算动了,也只想找个树荫蹲着凉快,谁愿多花那几文钱买碗凉粉?
旁边修鞋的老李头接了话:"可不是嘛,快一个月没见着雨星子了。前儿个我去城郊瞅,地里的玉米苗都卷了边,菜农蹲在地头哭,说再不下雨,秋粮就得绝收。"
两人正叹着气,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人喊"回避",声音清亮,带着官气。街上的人赶紧往路边挪,张老汉也麻利地把摊子往墙根收了收——准是宫里或是哪个大官出门了。
不多时,一队人马过来了。前头是几个挎着刀的禁军,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眼神扫过街边,让人不敢多看。中间是一顶八抬大轿,轿帘是明黄色的,镶着暗纹,一看就不是寻常官员能用的。轿旁跟着个道士,一身月白道袍,腰系墨色丝绦,脚蹬云头靴,虽也是满头大汗,却半点不见狼狈,步子走得稳当,手里还捏着一把拂尘,时不时轻轻掸一下袖口。
"那不是林道长吗?"老李头压低了声音,往张老汉身边凑了凑。
张老汉眯着眼瞅了瞅,点头:"可不就是他!听说当今官家信他信得紧,这会儿大热天的,怕不是又要去大上清宫议事?"
"准是为这旱情。"老李头撇撇嘴,又赶紧收了表情,怕被人听见,"昨儿个我听我那在翰林院当差的远房侄子说,朝堂上都吵翻了。户部说要开仓放粮,可粮仓里的粮也够戗;礼部说要祭天求雨,选了日子,可谁也没把握;最后还是管家拍了板,说让林道长试试。"
张老汉"哦"了一声,眼神里带着点疑惑:"这林道长真有那么大本事?呼风唤雨,那可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话没说完,那队人马已经过去了。月白道袍的身影随着轿子渐行渐远,拂尘的白丝在热风里轻轻飘,倒成了这燥闷街头唯一显得清爽的物件。
这道士,便是林灵素。
说起来,林灵素能走到今天这步,也是段奇事。他不是汴梁本地人,是温州人,打小就不是个安分的。那会儿他还叫林灵噩,家里穷,爹娘送他去道观当学徒,本想让他混口饭吃,谁知他性子野,师父教他念经,他总偷偷溜出去摸鱼捉虾,师父罚他跪香,他就趁师父不注意,把香灰偷偷倒了,还嘴硬说"香自己灭的"。
后来师父实在没法子,把他赶了出去。他揣着几件旧衣裳,一路往北走,没盘缠,就靠给人算卦、看风水换口饭吃。他脑子活,嘴也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倒也没饿死。有一回在苏州,他遇到个老道士,穿着破烂,却眼神清亮,拉着他说:"你这小子,骨相奇,是块修道的料,就是心没定下来。"林灵素那时候正愁没出路,听老道士这么说,赶紧磕头拜师。老道士也不推辞,教了他些吐纳炼气的法子,还传了他几本瞧着旧得掉渣的书,说"这里头有真东西,你慢慢悟"。
没过多久,老道士不知去了哪儿,林灵素揣着那几本书,接着云游。他这时候才算收了心,白天赶路,晚上就找个破庙,借着月光翻那几本书——书里写的净是些"呼风唤雨驱邪"的法子,看着玄乎,他却看得入了迷,一边看一边练,有时候练得走火入魔,头晕眼花,也咬牙扛着。
再后来,他到了汴京。那会儿汴京正是繁华时候,车水马龙,歌楼画榭,他站在朱雀门外,看着眼前的热闹,心里头直打鼓:这么大的城,我一个穷道士,咋立足?
也是巧,那会儿宋徽宗正崇道。徽宗这人,登基前就爱摆弄些笔墨丹青,当了皇帝,又迷上了道教,总觉得道士能通神,能帮他求个长生,或是保大宋国泰民安。宫里建了不少道观,还常召些有名的道士进宫讲道。林灵素听说了这事儿,眼睛一亮——这不就是机会?
可他一个无名小卒,咋能见到皇帝?他想了个法子,每天在大相国寺门口摆摊算卦,专挑那些看着像官宦家仆的人搭话。有一回,徽宗身边的大太监童贯路过,林灵素赶紧拦住,说"公公印堂发黑,近日恐有灾祸,贫道能解"。童贯本不信这些,可架不住林灵素说得头头是道,连他前几日得了个小风寒都猜着了,心里就犯了嘀咕,把他带回了府里。
林灵素在童贯府里露了几手——童贯家的花园里有棵老槐树,不知怎的,叶子突然黄了,匠人来看了也说不出缘由,林灵素围着树转了两圈,念叨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又用拂尘在树干上拍了三下,没过三天,那树竟又冒出了新叶。童贯这下信了,赶紧把他引荐给徽宗。
初见徽宗那天,林灵素一点也不怯场。徽宗坐在龙椅上,问他:"你说你懂道法,能做些什么?"
林灵素躬身行礼,声音不高不低:"贫道不敢说能通天彻地,但若遇旱涝,或可求风唤雨;若有邪祟,或可驱之;若论长生,虽不敢保证,但求心之所安,或能助陛下少些烦忧。"
徽宗听了,心里一动。他那会儿正被宫里的一桩怪事烦着——近来总做噩梦,梦见个青面獠牙的怪物追着他跑,醒来后一身冷汗,太医也瞧不出毛病。他便让林灵素试试。
林灵素在宫里设了个小坛,摆了香炉、符水,自己穿上道袍,手持桃木剑,闭着眼念咒。念了约莫一个时辰,他猛地睁开眼,桃木剑指向徽宗的寝宫方向,大喝一声:"咄!此乃前朝怨魂作祟,今贫道在此,还不速速退去!"
说也怪,那天晚上,徽宗竟没做噩梦。打那以后,徽宗就把林灵素留在了宫里,还赐了他"通真达灵先生"的封号,让他主持修建大上清宫。林灵素的名字,也是徽宗给改的——徽宗说"灵噩"这名字不好听,改叫"灵素",取"灵明素朴"之意。
这几年,林灵素在汴京算是站稳了脚跟。大上清宫建得宏伟,朱墙黄瓦,雕梁画栋,比宫里的宫殿都不逊色。宫里的道士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喊"林先生";朝臣们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谁都知道,他是官家面前的红人。
可林灵素自己,却没那么得意。他知道,徽宗信他,是信他的"本事";朝臣敬他,是敬他背后的官家。真要是哪天他没了那"本事",或是触了官家的忌讳,这一切说没就没。就像眼下这旱情,徽宗把求雨的事儿交给他,成了,他地位更稳;不成,怕是轻则失宠,重则。。。。。。他不敢想。
轿子停在大上清宫门口。林灵素下了轿,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正毒,蓝得发晃,连一丝云都没有。守宫的道士迎上来:"先生,宫里刚派人来问,说时辰差不多了,要不要先设坛?"
林灵素点点头:"让弟子们先把坛搭起来,我去后殿换身衣裳,取法器。"
后殿里凉快些,摆着一张楠木桌,上面放着他常用的法器:桃木剑、八卦镜、符纸、朱砂、还有那本老道士传给他的旧书。他坐在椅子上,端起茶喝了一口,心里却静不下来。
他不是没求过雨。前几年在苏州,也遇过一次旱,他照着书里的法子试过,还真下了点小雨。可那是小地方,汴京不一样——这是天子脚下,万众瞩目,一点差错都出不得。而且这次旱得太久,地里都裂了缝,寻常的小雨怕是不管用,得下一场透雨才行。
"先生,坛搭好了。"门外传来弟子的声音。
林灵素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符纸和朱砂,又把桃木剑别在腰上。"走吧。"
大上清宫的广场上,已经搭起了一个高台,高三丈,宽两丈,用青石板铺着,周围插着八面黄旗,上面画着太极图。坛下站满了人,有宫里来的太监,有朝中的大臣,还有些看热闹的道士和百姓——徽宗虽没亲自来,却派了童贯在这儿盯着,可见多重视。
童贯见林灵素过来,脸上堆起笑:"林先生,可等你了。官家在宫里等着消息呢,你可得加把劲。"
林灵素点点头,没多说话,径直上了高台。他站在坛中央,往下看,黑压压一片人头,每个人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有期待,有怀疑,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打量。他定了定神,从怀里掏出那张旧书,翻到"呼风唤雨"那一页,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上面的字迹模糊,却像是有股劲儿,往他心里钻。
"取法水来。"他开口,声音透过广场的风传出去,竟比刚才清亮了些。
弟子赶紧端来一碗清水,水里泡着几片柏叶。林灵素接过碗,用手指蘸了蘸水,往符纸上一抹,又拿起朱砂笔,飞快地在符纸上画着。他画符的手法快,笔尖在纸上走得急,朱砂点点,很快就画好了一道符——符的形状古怪,像字又不是字,看着却有股说不出的气势。
画完符,他把符纸举过头顶,闭上眼,开始念咒。咒语是老道士教的,没人听得懂,像是哼,又像是唱,调子忽高忽低,随着风飘散开。坛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童贯都收起了笑,直勾勾地盯着他。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还是那么毒,风都是热的。张老汉也挤在人群里,擦了擦额头的汗,心里犯嘀咕:这都念了快一个时辰了,咋一点动静没有?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