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毁了这里?”
娜仁托雅的声音发颤,指尖抚过堂柱上的“守”字,“我阿爷说,这字是个汉人拿命刻的。”
我和娜仁约在槐树下见面,她的蒙古袍沾着晨露,别着的玉簪换成了二娘留下的那支,温润的白映着她颧骨的红。
“我知道你恨我们,”
她低头绞着帕子,帕子上绣着汉地的并蒂莲,“可我阿爷不知道当年的事,他只当端本堂是块好地。”
我摸出怀里的玉佩,两半合在一起,泛着温润的光:“我不恨你,可堂是我家的根。”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跟我走!去大都,那里有蒙古的商队、汉人的茶楼,我们能……”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叶先的喝骂,她惊得跳开,玉簪掉在地上,滚到匾额下。
那天夜里,正堂的油灯又自己亮了,供桌上的《端本记》翻开在二娘赴死那页,血字仿佛在渗血。我知道,抉择的时候到了。
叶先带人强拆的那天,端午刚过,天却冷得刺骨。大哥要开门献地契,二哥拿扁担守在堂前,族人们有的哭,有的骂,老井里的水突然沸腾起来,泛着暗红,像当年的血书。
冲突中,不知谁碰倒了火盆,火苗瞬间舔上正堂的梁。我冲进火海找《端本记》,却听见娜仁的呼救——她为了护着二娘的木像,被困在供桌后。
火舌卷过匾额,“端本”二字哔哔剥剥地裂着,我扑过去抱她,她的蒙古袍被火星点着,却把我往外推:“走!守着堂……”
玉簪子掉在地上,滚到匾额下,簪头的月牙碎成两半,像我们的缘。
恍惚间,我看见二娘的影子从火里飘出来,抱着那本血书,往门外飘,嘴里念叨着“守文脉,不守皮相”。火突然小了,族人们趁机扑灭余火,端本堂只剩半面墙,匾额却还立着,“端本”二字烧得焦黑,却更显劲道。
也先被感动了,他在火场里发现了血书和调兵符,才知道自己的祖先当年也受过端本堂的恩。“汉人有句话,叫饮水思源。”
他摸着焦黑的匾额,“这堂,该守着。”
后来,端本堂重建了。蒙古士兵帮着运木料,汉人工匠在匾额旁加刻了蒙文“和同”,寓意端本正源,也能海纳百川。娜仁托雅常来帮忙,她的蒙古袍上开始绣海棠花,我爹教她写汉字,她教我爹说蒙古语。
我和娜仁的玉佩碎了,但感情没碎。就像堂前新栽的海棠,蒙古的风雪里也能开出汉地的花。端本堂的故事,还在继续,那些藏在木梁里的血书、井里的秘影、火中的坚守,都成了蒙汉百姓茶余饭后的传说——有人说,月圆时还能看见二娘抱着书在堂里走,可她不再疯癫,眼神里透着安宁。
爹临终前,抓着我的手,指腹摩挲着新匾额:“你太姑婆的胭脂,到底把漆调艳了……”
风过处,新栽的海棠轻轻晃,像是二娘在笑。
重建后的端本堂,多了间“蒙汉书斋”。白日里,汉人学蒙古语唱《斡难河》,蒙古人临摹《兰亭序》;夜里,老人们围坐在海棠树下,讲二娘的故事:说她的魂魄守着堂里的文脉,每逢月圆,就会抱着血书给新栽的海棠“讲课”,那些没读过书的孩子,竟能跟着学会《三字经》的片段。
也先的小儿子阿木尔,成了端本堂的常客。这孩子生得虎头虎脑,却爱蹲在老井边看倒影,说“井里有个穿蒙古袍的姑姑,教我认汉字”。族人们笑他胡话,只有我知道,那是二娘在守着这份跨越民族的缘。
那年深秋,娜仁托雅在堂前生下个女儿,眉眼像极了二娘。孩子满月时,我们在匾额下摆了蒙汉合璧的宴席:烤全羊旁放着桂花糕,马奶酒里掺了龙井香。也先举着银碗感慨:“当年我阿爷要拆这堂,如今我却想把家搬来,让子孙都守着这‘端本和同’的规矩。”
雪落时,我带着女儿给二娘的木像上香。小姑娘伸手摸木像的脸,突然笑出声:“娘,姑姑的胭脂味,和你绣鞋上的一样!”
我愣在原地,鼻端竟真的嗅到一丝海棠香——那是二娘最爱的胭脂味,混着蒙古草原的风,绕着新漆的匾额,再也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