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端午后第一场雨的泥泞,回了端本巷。青石板上的苔痕比去年深了两指,像老烟鬼的肺纹。巷口槐树歪着脖子,枝桠间那串锈铃铛还在,风过处叮当响,撞得人心慌——这声响,和我十岁那年躲在树后听太奶奶咽气时一模一样。
推开门,门轴“吱呀”一声惨叫,惊起檐下宿鸟。月光斜斜泼进院子,老井栏圈着圈墨色阴影,像道疤。正堂的匾额在暗处泛着乌光,“端本”两个字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可那股子倔劲还在,跟我爹脊梁骨似的,断也不弯。
跨进门槛,靴底粘到什么,低头看,是片干枯的海棠瓣,泛着暗紫,像谁哭干的泪。这是二娘最爱的花,她嫁去蒙古前,在堂前栽了八株,说“海棠开时,我便回来”。
当夜,我宿在西厢房。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来,带着老木头的霉味。后半夜,突然听见正堂有动静——像是翻书声,“哗啦、哗啦”,极轻,却挠得人心慌。
我摸黑披衣出去,正堂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缕幽光。推开门,供桌上的油灯竟自己亮着,火苗颤巍巍的,映得祖先画像的眼睛发亮。供桌前的矮凳上,摊着半本《论语》,书页上的字被人用朱笔圈过,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写的。
我脊梁发寒,却又忍不住凑近。突然,油灯“噗”地灭了,黑暗里响起一声长叹,像谁被掐住了喉咙。再点起火折子,书不见了,矮凳上只有片海棠瓣,和门口那片一模一样。
第二天跟爹说这事,他呛得直咳嗽,手抚着堂柱上的刻痕:“你太爷爷当年跪接蒙古官文时,这柱子上的‘守’字,是他拿刀柄刻的……”
他指腹摩挲着木纹里的暗红,像在摸一道旧伤,“有些事,不是你想忘,就能忘的。”
爹的咳嗽越来越凶,终于在一个雨夜,抖着手给我讲了二娘的事。
二娘是我爹的亲妹子,二十年前,蒙古达鲁花赤帖木儿来收税,见端本堂的匾额气派,便想强占作私邸。太爷爷跪了三天三夜,把二娘送去给帖木儿做妾,换得堂址保全。
“你二娘临走前,在堂前栽了八株海棠,说‘海棠开时,我便回来’。”
爹的眼窝陷得更深,“可她再没回来——帖木儿的大老婆是个夜叉,把二娘锁在柴房,寒冬腊月只给件单衣,后来……后来听说疯了,抱着半本《女诫》跳了斡难河。”
我摸着怀里的半块玉佩,那是二娘临走前塞给我的,“拿着,等堂里的海棠开够八次,就来接我。”
可她没等到第八次,蒙古的雪太厚,压断了花枝。
那天午后,我蹲在老井边洗帕子,井水突然浑浊起来,倒映出个穿蒙古袍的人影,梳着汉人的堕马髻,颈间挂着半块玉佩——和我这块严丝合缝!
我惊得帕子掉进水桶,再看时,影子没了,井水清清亮亮,像什么都没发生。但从那以后,每晚都能梦见二娘,她抱着本破书,在草原上疯跑,背后是漫天的雪,还有个蒙古男人在追她,喊着我听不懂的话。
更蹊跷的是,正堂的供桌下,开始陆续出现奇怪的东西:半片绣着狼纹的绢帕,一支汉玉簪,还有张泛黄的纸条,写着“端本堂下,有活泉”。
我和长工顺子在正堂的地砖下发现了密室。掀开第三块刻着“礼”字的青砖,下面有条暗梯,直通地底。梯壁上的油灯早已干涸,顺子点了松明火把,火苗舔舐着黑暗,映出墙上的字——是太爷爷的笔迹:
大德三年,帖木儿围端本堂,欲焚书坑儒。吾以女妻之,实则暗通义军,护得文人百余名。二娘知其险,自愿赴死,嘱吾等守堂如守心……
密室内供着尊木像,面目像二娘,又像祖先画像里的某位女子。木像前的供桌上,摆着本血书《端本记》,记载了当年的惊心动魄:二娘在蒙古府邸偷出帖木儿的调兵符,助义军躲过一劫,却因此暴露,被折磨致死。她的血溅在《女诫》上,染透了半本书。
我捧着血书,手止不住地抖。原来端本堂的“守”,不只是守礼教,更是守文脉,守千千万万读书人的魂。
可秘密刚揭开,危机就来了。帖木儿的孙子,现任达鲁花赤也先,带着兵丁闯进端本堂,说当年的契约到期,要收回堂址作他的新宅。
大哥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子明灭:“守着这破木头,能当饭吃?蒙古人刀架脖子上了!”
二哥拍案而起:“砍头也不能卖祖宗的脸面!”
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像极了当年太爷爷和投降派的争执。
更让我揪心的,是也先身边的女子——娜仁托雅。她的眼睛像斡难河的水,清亮却藏着野气,可看我的时候,却泛着汉地月牙的柔光。她是也先的妹妹,常偷溜进端本堂,看我爹写毛笔字,跟二娘当年一样,在蒙古袍襟上别支汉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