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屏住呼吸,顺着声音摸过去。离羊圈百来步的芨芨草里,蹲着个穿灰袍子的老人,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马头琴杆,琴头的雕马早已没了脑袋,只剩个光溜溜的杆儿,在月光下泛着白。老人没发现他,还在哼着那首调子,声音哑哑的,带着痰音,却把每个字都浸在苍凉里,像泡在马奶酒里的旧故事。
“爷爷,您……”苏合巴鲁忍不住开口。老人猛地回头,皱纹里盛着的月光忽然抖了抖,他认出这是部落里的老莫日根,年轻时是有名的猎手,后来摔断了腿,就总坐在毡包前晒羊皮,很少说话。老莫日根盯着他,忽然笑了,缺了牙的嘴咧开,露出暗红的牙床:“小子,听见蓝火唱歌了?这调子啊,是我阿爷的阿爷传下来的,说当年忽兰察部落遭难时,马头琴手们边拉琴边打仗,琴弦断了就用马鬃接,马鬃断了就用自己的血,等打完仗,斡难河的水都变成了红的,马头琴的琴身里,全是没唱完的歌。”
老莫日根指了指远处的石冢,琴杆在草叶上敲了敲:“看见那些石头了么?当年元军的百夫长带着人埋他们时,不让他们带马头琴,说‘马的魂灵跟着琴走,琴在,魂灵就不安’。可你知道么?有个小琴手临死前,把琴弦缠在手腕上,等埋进土里,琴弦就和骨头长在了一起,后来每到秋天,他的手腕骨就会发光,那光啊,蓝汪汪的,像他阿娘缝在他衣襟上的蓝缎子。”
夜风裹着草腥味吹过来,老莫日根的灰袍子沙沙作响。苏合巴鲁忽然觉得嗓子发紧,眼前浮现出白天看见的牛骨——那些刻着纹路的骨节,会不会就是老莫日根说的“长着琴弦的手腕骨”?蓝火在草甸子上飘啊飘,原是在找自己的琴弦,找那些被人掐断的、没唱完的歌。
接下来的日子,蓝火出现得更频繁了。有时是在黄昏的羊圈旁,有时是在黎明的草坡顶,那簇幽蓝的光像个调皮的孩子,总在离人不远不近的地方晃悠,却又不让人看清它到底是什么。朝鲁门发现,蓝火出现时,羊群会变得格外安静,头羊甚至会跪卧在地上,把脑袋搁在蹄子上,像在给那光行礼。
阿娘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从桦皮箱底翻出块褪了色的蓝缎子,递给朝鲁门:“明日去西边草坡吧,把这缎子系在最高的芨芨草上。这是你阿爷当年从石冢旁捡的,说摸着像忽兰察部落女人的头巾。蓝火若是收了这缎子,便是知道有人记着它们的事,该不会再吓着羊群了。”
那是个晴朗的午后,天上飘着几朵棉絮似的云。朝鲁门把蓝缎子系在芨芨草的穗子上,褪色的蓝在秋风里飘啊飘,像只想要展翅的蝴蝶。苏合巴鲁蹲在旁边拨弄草叶,忽然发现石冢缝隙里嵌着粒圆圆的东西,扒开浮土一看,竟是颗琉璃珠,指甲盖大小,幽蓝幽蓝的,中间还凝着些褐色的斑点,像被封在冰里的血。
“这是‘穆呼珠’的眼泪。”不知何时走来的老莫日根蹲在他身边,指尖擦过琉璃珠的表面,“草原上的老人们说,人死后若有未了的心愿,眼泪就会变成琉璃珠,埋在离魂灵最近的地方。忽兰察部落的人被埋时,好多人眼里还含着泪,泪水渗进土里,就成了这‘宝格德的眼睛’。”他指了指远处草坡上晃动的蓝火,“看见没?那不是鬼火,是磷火——可磷火为啥只在这片草坡上飘?因为底下埋着的,是三百个没合眼的魂灵,是他们骨头里的火,顺着草根往上爬,想看看这草原,是不是还像他们活着时那样宽,那样远。”
朝鲁门忽然想起阿爷说过的“达呼尔”——牧人们以为是祖先的魂灵提灯回家,却不知那是埋在地下的磷火,借着秋风的劲儿,替死去的人再看看人间。可为什么这磷火是幽蓝的?老莫日根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从怀里掏出块晒干的牛骨:“看见没?这骨头缝里的蓝,和火一个色。当年忽兰察部落的人吃的盐里含着矿,死后骨头就带着这股子蓝光,风一吹,就成了你们看见的‘鬼火’。”
原来不是长生天的眼睛,也不是穆呼珠的眼泪,是骨头里的火,是没被风吹散的牵挂。苏合巴鲁攥着那颗琉璃珠,指尖能摸到珠子表面的细痕,像人的指纹,或许曾属于某个抱着孩子的母亲,或许曾属于某个拉着马头琴的少年,他们的体温早已消散,可这颗珠子还在,在草甸子下埋了几十年,等着被人捡起,等着把故事说给活人听。
那天夜里,蓝火竟飘到了毡包前。朝鲁门轻轻掀开毡帘,看见那簇光停在系着蓝缎子的芨芨草旁,光团儿比往日大了些,幽蓝的光晕里,竟能隐约看见些细碎的影子——像是人的轮廓,又像是马的剪影,在光里晃啊晃,像在跳一支古老的舞。她忽然想起老莫日根哼的那首歌,轻声跟着哼起来:
“斡难河的水啊,你流吧流吧,
石冢里的骨头啊,你睡吧睡吧,
蓝火是天上掉的星子,
落在草尖上,等着回家的人啊……”
光团儿忽然颤了颤,像被歌声戳中了软肋。朝鲁门看见蓝光的边缘泛起细碎的银白,像人眼睫毛上的霜花,却渐渐凝成了水珠,顺着芨芨草的叶子往下滴,落在她脚边的泥土里,竟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不是磷火的虚浮,是实实在在的泪,带着体温的、带着冤屈的泪。
部落里的老人说,秋天的第三个戌时,是草原魂灵最清醒的时辰。苏合巴鲁和朝鲁门跟着老莫日根,抱着新做的马头琴,来到西边的草坡。新琴的琴头雕着奔腾的马,马尾弦是用最细的马鬃搓的,琴身蒙着的羊皮,是阿娘特意选的、没受过伤的小羊皮。
老莫日根把琴放在最大的石冢前,从皮袋里掏出半碗马奶酒,绕着石冢洒了一圈:“忽兰察的子孙啊,当年你们的琴被人断了弦,今日咱们给你们补上新的。这马奶酒是今年头茬的,带着苜蓿花的香,你们闻闻,是不是和当年斡难河畔的味儿一样?”酒液渗进泥土里,带着奶香的气息漫起来,忽然有阵风吹过,石冢上的芨芨草发出沙沙的响,竟像是无数人在呼气,带着久别重逢的释然。
朝鲁门把那颗蓝琉璃珠放在琴头下,指尖轻轻抚过琴身:“你们的眼泪,我们捡起来了;你们的故事,我们记在心里了。如今草原还是你们的草原,羊儿还在吃着芨芨草,斡难河的水还在唱着歌,你们啊,该跟着琴声回家了。”她忽然想起阿爷说过,魂灵最牵挂的不是坟冢,是活着的人心里的惦记——只要有人记得,魂灵就不会散,就像蓝火再亮,终究是要落在记得它的人脚边。
老莫日颤颤巍巍地拿起马头琴,琴弦在秋风里发出细碎的颤音。他调了调琴轴,忽然奏响了那首听了半辈子的调子,这次不再是含混的哼鸣,而是清清楚楚的琴声,琴弦擦过松香的琴弓,拉出的音带着草原特有的苍凉,像斡难河的水漫过石滩,像秋风吹过千年的荒冢。
琴声起时,蓝火来了。一簇簇幽蓝的光从草坡的各个角落飘来,不再是孤单的“眼睛”,而是连成了串的“灯”,顺着琴声的方向,从东边的石冢飘到西边的洼地,再飘回中间的空场,像给魂灵铺了条发光的路。苏合巴鲁看见,蓝光经过的地方,芨芨草的穗子轻轻点头,像是在行礼;羊群不知何时围了过来,头羊领着它们跪下,把脑袋搁在地上,像在送归乡的魂灵。
琴声渐缓,老莫日根的眼角淌着泪,皱纹里盛着蓝火的光。忽然,最大的那簇蓝光停在马头琴上方,光晕渐渐变大,竟凝成了个模糊的人影——是个穿蓝袍子的男人,腰间别着断了柄的弯刀,怀里抱着把没了头的马头琴,他的脚边,蹲着匹透明的马,马鬃在风里飘啊飘,像被蓝火点燃的烟。
人影朝着姐弟俩的方向弯了弯腰,忽然化作无数光点,飘向星空。其他蓝光也跟着升起来,越飘越高,渐渐融入了秋夜的星子,唯有那颗蓝琉璃珠还在琴头下闪着光,像颗落在草原上的星子,替那些归位的魂灵,守着这片他们爱过的土地。
晨雾漫上来时,石冢前的马头琴上凝着露水。朝鲁门摸了摸琴弦,发现琴轴上缠着根细细的蓝线,像从蓝缎子上扯下的丝,轻轻一拉,竟发出清亮的音——那是魂灵留下的“扎撒”,是草原写给活人的信,说所有的冤屈终会被风吹散,所有的牵挂终会化作星子,落在记得的人眼里。
苏合巴鲁回头望向毡包,阿娘正站在门口朝他们招手,铜锅里的奶茶香又漫了过来,混着晨雾里的草香,暖烘烘的。他忽然明白,草原上的鬼火从来不是鬼,是未归的魂灵在说“我曾来过”,而活着的人能做的,便是接过那簇光,把故事酿成奶茶,酿成马奶酒,酿成世世代代在草原上流传的歌。
风又起了,吹过系着蓝缎子的芨芨草,吹过新立的马头琴,吹过斡难河畔的老石冢。远处的星子渐渐淡了,可有些光,却永远落在了草原的心里——那是魂灵的归处,是活着的人眼里,永不熄灭的、属于草原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