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三年的秋,草甸子黄得比往年早。老哈河的水打着旋儿啃咬岸边长满芨芨草的土坡,苏合巴鲁赶着羊群往回走时,看见自家毡包的烟囱正冒起淡灰色的烟——阿娘该是在煮咸奶茶了,铜锅里的砖茶混着羊骨汤的香气,该是裹着草腥味漫出来了吧。他甩了甩手里的羊鞭,靴底碾过干枯的羊草,忽然听见身后的羊群发出细碎的惊咩。
回头时,暮色正从东边的山梁上漫下来。原本青紫色的草坡上,几簇幽蓝的光正顺着风滚的方向晃悠,像被掐灭了芯子的马灯,明明灭灭地飘在齐腰的芨芨草间。苏合巴鲁的眼皮猛地跳了跳——阿爷临终前曾攥着他的手说,草原上的蓝火是长生天的眼睛,若在戌时三刻撞见,定要朝着北斗星的方向磕三个响头,莫要贪看,莫要靠近。
可那光太怪了。不像往年见过的“达呼尔”——牧人们说那是祖先的魂灵提着灯笼找回家的路,总是淡淡的、远远的,像落在草尖上的星子。此刻的蓝光却带着股子执拗的劲头,直往他站的方向飘,最近时离羊群不过三丈远,连草叶被光影染出的轮廓都看得清:那光团儿竟不是圆的,倒像只半睁半阖的眼睛,边缘泛着细碎的银白,像人眼睫毛上凝着的霜。
“咩——”头羊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前蹄刨着土往后退。苏合巴鲁这才惊觉自己的手心攥出了汗,羊鞭杆在掌心里滑溜溜的。他慌忙转身往毡包跑,靴跟踢到块浑圆的石头,踉跄间又回头瞥了一眼——蓝光停了,歇在一丛开败的金莲花旁,像枚嵌在草甸子上的蓝琉璃,在渐浓的夜色里泛着冷幽幽的光。
阿娘的奶茶正咕嘟咕嘟响。铜锅里浮着的奶皮子被滚水顶得打旋,混着砖茶的苦香扑进鼻腔。苏合巴鲁掀开毡包的羊毛帘,看见阿娘正往陶碗里掰炒米,皱纹里盛着暖黄的牛油灯光:“咋回来这么晚?阿姐去接你了没?”他刚要开口,毡包的门帘又被掀开,带着股子凉气闯进来的是大他三岁的姐姐朝鲁门,辫梢上还沾着草籽:“阿弟,你看见西边草坡的光了么?额吉,那光……”
“住嘴!”阿娘忽然提高了声音,手里的木勺磕在铜锅沿上,发出清亮的响,“天黑了就该守着毡包,瞎跑什么?往年教你们的‘渥德嗨’忘了么?过了戌时,眼睛要往地上看,耳朵要听马蹄声,莫要乱瞅天上地下的怪东西。”她往两个陶碗里斟满奶茶,奶皮子的油花在碗面晃啊晃,映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那是‘宝格德’在巡山,咱们牧民只管敬着,别瞎琢磨。”
朝鲁门抿了抿嘴,指尖绞着辫梢的红绳。她比弟弟大,记得更清楚:三年前的冬夜,阿爷弥留时窗外就闪过这样的蓝光,当时阿爷攥着她的手说,斡难河畔的老故事里,蓝火是“穆呼珠”的眼泪——穆呼珠是草原上的精灵,专管着牛羊的生死,若看见它哭,便是草原上有冤屈的魂灵没归位。
夜里躺在羊皮褥子上,苏合巴鲁盯着毡包顶透进来的星子,耳边还响着外头的风声。秋虫的叫声渐稀了,偶尔有一两声狼嚎从远处的山梁传来,拖得老长。他翻了个身,看见姐姐的身影在暗影里动了动,忽然听见她压低声音说:“阿弟,明日咱们去西边草坡看看吧,阿爷说过,蓝火落的地方,或许藏着草原的‘扎撒’(注:蒙古语,意为‘法律’‘规矩’,此处引申为‘秘密’)。”
他没吭声,指尖却攥紧了盖在身上的羊毛被。窗外的风掀起毡包的边角,一道冷光忽然晃过——不是星光,是那簇蓝火,竟在毡包外头的羊圈旁停住了,透过毛毡的缝隙,能看见那光团儿轻轻摇曳,像个蹲在地上哭的小人儿,忽明忽暗的,竟让他想起去年夭折的小羊羔,临死前也是这样眼巴巴地望着他,眼里蒙着层白翳。
第二天晌午,苏合巴鲁跟着朝鲁门往西边草坡走。秋阳晒得草甸子暖烘烘的,羊蹄草的叶子蔫巴巴地贴着地,唯有几丛沙葱还透着股子硬气,在石缝里挺着紫白的花。朝鲁门攥着腰间的皮袋,里头装着阿娘腌的奶豆腐,说是给“宝格德”的供品——虽说阿娘不让他们瞎跑,可姐弟俩还是揣着忐忑,踩着露水未干的草往昨天蓝光停留的地方寻。
“看!”朝鲁门忽然蹲下身子,指尖拨开一丛干枯的芨芨草。土黄色的草根下,竟露出半截磨得发亮的牛骨,指头长的骨节上刻着细密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符号,在阳光下泛着青白的光。苏合巴鲁觉得眼熟,忽然想起阿爷的桦皮箱里,也有根类似的牛骨,上面刻着的是斡难河的流向图,阿爷说那是祖先留下的“塔尼”(注:蒙古语,意为“印记”“符号”),刻着草原的过去。
顺着牛骨往坡下走,草越来越稀,露出大片被风磨平的黄土。朝鲁门忽然停住脚步,嘴唇微微发抖——前方的洼地边缘,几座坍塌的石冢歪歪斜斜地躺着,石缝里长出的芨芨草有一人高,在风里晃着穗子,像给荒冢戴了顶破破烂烂的草帽。最边上的石冢塌了半边,里头露出半截腐朽的木板,木板上的漆早已剥落,却还能辨出些模糊的花纹:是匹奔腾的马,马尾上系着的,竟像是人的头骨。
“这是……‘忽兰察’的坟?”苏合巴鲁咽了咽口水,忽然想起阿爷讲过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有个叫忽兰察的部落首领,为了争夺草场带着族人打仗,却中了敌人的埋伏,全族男女老少三百口人,全被埋在这斡难河畔的草坡下。后来每到秋天,这片草坡就会亮起蓝火,牧人们说那是忽兰察的战马在找主人,马蹄踩过的地方,就会冒出祖先的魂灵。
朝鲁门没说话,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石冢上的荒草。草根下的泥土里,嵌着几片碎陶片,釉色是极淡的蓝,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那是元朝初年的“枢府瓷”,阿爷曾说过,只有部落里地位尊贵的人,下葬时才会用这种带着“太禧”款的蓝釉陶。她忽然摸到一块凸起的石头,石头上竟刻着字,虽被风雨磨得模糊,却能辨出“至元十七年”“斡难河”“百夫长”几个字,字体是歪歪扭扭的畏兀儿体,像被刀刻得深浅不一的伤痕。
“阿姐,你看这——”苏合巴鲁忽然指着石冢后方的土坡,眼睛瞪得老大。那片黄土坡上,星星点点嵌着许多白色的斑点,不是石头,是人的头骨,眉骨处的凹陷黑洞洞地朝着天,像在盯着什么。朝鲁门觉得心口发紧,忽然想起昨夜的蓝火,那些光团儿晃悠的轨迹,竟和这些荒冢的分布一个样,从东边的石冢开始,顺着风的方向,一盏一盏“飘”到西边的洼地,像在给什么人引路。
“把奶豆腐留下吧。”朝鲁门轻声说,从皮袋里掏出那块方方正正的奶豆腐,放在最完整的石冢前。奶豆腐的乳香混着草腥味飘起来,忽然有阵风吹过,荒草发出沙沙的响,竟像是有人在叹气。苏合巴鲁看见姐姐的睫毛在阳光下颤了颤,她的眼睛盯着石冢上的马纹木板,轻声说:“阿爷说,忽兰察部落的人死后,会把马头琴埋在身边,让琴声陪着魂灵过阴山。你说……这些石冢里,有没有被人拔掉琴弦的琴?”
回家的路上,姐弟俩谁也没说话。羊群在草坡上慢悠悠地啃草,远处的斡难河闪着银亮的光,像条拴在草原腰间的银带子。苏合巴鲁忽然想起阿娘煮奶茶时说的话:“草原上的每粒沙子都记着故事,只是风太大,把花都吹散了。”他低头看着靴底沾着的黄土,那些土粒里会不会藏着忽兰察部落的魂灵?昨夜的蓝火,是不是正替它们捡回被风吹散的花?
阿娘果然发现了他们鞋上的黄土。晚饭时,铜锅里的手把肉炖得烂乎乎的,肥油漂在汤面上,映着阿娘严肃的脸:“西边草坡的石冢,是你们阿爷当年跟着老族长去祭过的‘敖包’(注:此处指祭祀用的荒冢群),那里头埋着的,是咱草原的‘阿勒坦·塔本’(注:意为‘黄金过往’,此处指历史),可也是‘博格多汗’(注:意为‘神圣的’,此处带敬畏之意)的伤口。你们去了,看见什么了?”
朝鲁门捏着木勺的手顿了顿,把奶豆腐供在石冢前的事瞒了,只说看见几簇蓝火停在荒草里,像没回家的灯笼。阿娘忽然放下手里的刀,羊皮围裙上的油点子在灯光下闪了闪:“说起这蓝火,你们阿爷的阿爷那辈儿,曾有个叫巴图的牧人见过。那年冬天闹雪灾,巴图的羊群丢了,他摸着黑去寻,在忽兰察的石冢旁看见个穿蓝袍子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婴儿,蓝火就绕着她的脚边转,像给她围了圈会发光的羊圈。”
“后来呢?”苏合巴鲁忍不住问,手把肉的油汤顺着嘴角滴在羊皮袄上,他也顾不上擦。阿娘的眼神飘向毡包外的夜色,声音轻了些:“后来巴图把女人和孩子带回了部落,才知道她是忽兰察部落的遗腹子,她阿爹战死时,她娘正怀着她,躲在斡难河的芦苇荡里生下她,没熬过三天就咽了气。那夜的蓝火,原是她娘的魂灵护着她,怕狼叼了去。”
“那她后来呢?”朝鲁门追问,她想起石冢上的马纹木板,想起那些刻在牛骨上的符号,忽然觉得那些模糊的过往,正像被奶皮子浸软的炒米,一点点在她心里泡开。阿娘叹了口气,往陶碗里斟满马奶酒:“她被巴图收养了,后来嫁给了部落里的神箭手,生了三个儿子。可她总在秋天的夜里哭,说听见石冢里有马头琴的声音,说她阿爹的战马还在草坡上跑,马蹄踩过的地方,就会冒出她阿娘的眼睛。”
夜风掀起毡包的边角,一股凉气灌进来,灯芯忽地跳了跳。苏合巴鲁看见阿娘的影子在毡包壁上晃了晃,像个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魂灵。他忽然想起白天看见的头骨,那些黑洞洞的眼窝,是不是就像那个忽兰察遗女说的“阿娘的眼睛”?蓝火是魂灵的眼泪,可眼泪里泡着的,到底是未归的冤屈,还是放不下的牵挂?
后半夜,苏合巴鲁睡不着,偷偷溜出毡包。秋夜的星空亮得扎眼,北斗星在北边的天上明晃晃地挂着,像阿爷手里的铜勺子。他踩着露水往羊圈走,忽然听见东边的草坡传来细碎的响动,不是羊啃草的声音,倒像是有人在哼歌,调子低低的,含含糊糊,像被风揉碎的马鬃——
“斡难河的水啊,你流吧流吧,
石冢里的骨头啊,你睡吧睡吧,
蓝火是天上掉的星子,
落在草尖上,等着回家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