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知,"程婴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当年赵相国赠我药箱时,曾说医者救人,亦当救心。今日,便让我救一救这世道的良心吧。"
他推开门,阳光扑面而来。巷口的老人们还在议论,寒风卷着碎雪,扑在他们沧桑的脸上。程婴摸了摸药箱夹层,仿佛已经触到了那柔软的小身子。他抬头望向宫墙方向,那里有片云正缓缓飘过,像一只展翅的鸟,要将希望带到更远的地方。
庄姬听见脚步声时,正用指尖沾着奶水喂孩子。窗纸上的影子晃了晃,她急忙将孩子塞进衣襟,手却止不住地发抖。"谁?"
"公主,是我。"程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刻意的平稳。庄姬松了口气,示意宫女开门。药箱打开时,她闻到了熟悉的艾草味,那是赵朔生前最爱用的熏香。
"公主近日可有腹痛?"程婴一边问诊,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钥匙在此,申时三刻,偏门见。"庄姬的指尖在他腕上轻轻扣了三下——这是赵氏暗语,意为"万死不辞"。
申时三刻,后宫偏门。程婴背着药箱站在阴影里,听见更夫敲了三下梆子。公孙杵臼从拐角处闪出,白发上沾着草屑,"门钥匙呢?"
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程婴忽然想起今早离家时,妻子将虎头鞋塞进他包袱,"给小公主的礼物。"她说这话时,眼中带着期待,却不知道这双鞋最终要穿在另一个孩子脚上。
庄姬抱着孩子出现时,脚步虚浮得像片落叶。她将孩子放进药箱夹层,忽然又抱出来,在孩子额头印上一吻。"孩子,记住今日的雪,记住娘的味道。。。"她的声音哽咽,程婴别过脸去,看见公孙杵臼的拳头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公主,时辰到了。"公孙杵臼低声催促。庄姬最后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将他重新放进夹层,盖上箱盖。程婴背起药箱时,感到胸前微微发烫,那是孩子的体温透过木板传来。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偏门,迎面撞上凛冽的北风。
三人刚走出两步,忽听身后传来喝问:"什么人?"程婴浑身血液凝固,转头看见巡宫甲士举着火把走来,火光照在屠岸贾的脸上,那张脸比夜色还要狰狞。
"程大夫?"屠岸贾眯起眼睛,"这么晚了,进宫做什么?"
程婴感到背上的药箱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孩子似乎动了一下,夹层木板发出细微的响动。他强迫自己笑出声来,"屠岸大人,公主染了风寒,命在下送药。"
"哦?"屠岸贾伸手要开药箱,"既是公主用药,不妨让本大夫验验。"
千钧一发之际,公孙杵臼突然向前扑倒,撞翻了甲士手中的火把。"老东西,你找死!"甲士挥拳要打,公孙杵臼却趁机滚到屠岸贾脚边,"大人!大人救命啊!"他扯着屠岸贾的袍角,"程婴这贼子,偷了我的钱袋!"
屠岸贾皱眉后退半步,"放肆!"他踢开公孙杵臼,目光重新落在药箱上,"打开。"
程婴的手悬在箱扣上,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听见孩子在夹层里发出微弱的哼唧。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妻子临产前的那个夜晚,他守在产房外,也是这样的心跳,这样的恐惧,却又带着期待。
"大人若是不信,"程婴忽然抬头,直视屠岸贾的眼睛,"在下愿以全家性命担保,药箱里绝无他物。"
屠岸贾盯着他的眼睛,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良久,他忽然笑了,"程大夫何须如此严肃?"他挥手示意甲士让开,"既然是公主的药,便快些送去吧。"
擦肩而过时,程婴闻到屠岸贾身上的龙涎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知道,这不是侥幸,屠岸贾是故意放他们走——就像猫玩老鼠,总要等到老鼠以为逃出生天,才会露出利爪。
出了宫门,三人躲进一处破窑。程婴颤抖着打开药箱,看见孩子正在夹层里睡得安稳,小拳头还攥着一缕他的发丝。庄姬给他裹的锦被滑到一边,露出里面半块玉佩,正是赵朔临终前放在石案上的那枚。
"现在怎么办?"公孙杵臼低声问,"屠岸贾必定会全城搜捕,这孩子。。。"
程婴望着窑外的月光,想起妻子此刻可能还在灯下缝补衣服,等着他回家。他伸手摸向自己的包袱,摸到了那双虎头鞋,柔软的布料擦过指尖,像孩子的皮肤。
"公孙先生,"程婴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决绝,"我有一子,与这孩子同日出生。"他顿了顿,看见公孙杵臼猛然抬头,"若用我的孩子顶替。。。屠岸贾见了尸体,便会放下戒心。"
窑内死寂如坟。公孙杵臼盯着程婴,看见他眼中有泪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五更天。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像一块被揉皱的绢帛,渐渐染上血色。
"程大夫。。。"公孙杵臼的声音沙哑,"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你将永远背负卖友求荣的骂名,连你的妻儿。。。"
"我知道。"程婴打断他,从包袱里取出虎头鞋,放在孩子身边,"但赵氏不能绝后,晋国不能没有忠义。"他抬头望向窑顶的破洞,一颗晨星正在渐渐熄灭,"就当。。。我程婴的儿子,是为天下苍生而死吧。"
公孙杵臼忽然跪下,向程婴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响。"程大夫大仁大义,公孙杵臼替天下人谢你。"他起身时,白发上沾了泥土,却笑得畅快,"待此事了结,我公孙杵臼自当追随你儿子于地下,让他不至于孤魂漂泊。"
窑外,第一缕阳光爬上地平线。程婴抱起两个孩子,一个在沉睡,一个在啼哭。他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骨肉,只知道他们的命运在这个寒夜交织,化作了一把刺破黑暗的剑。他低头吻了吻每个孩子的额头,轻声说:"别怕,你们都是赵氏的子孙,都是晋国的希望。"
风声渐起,卷着窑顶的积雪,落在孩子们的襁褓上。那雪洁白无瑕,像一张未被玷污的纸,等着写下新的传奇。而程婴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分成两半——一半是地狱里的煎熬,一半是黎明前的守望。但只要这孩子能活着,能让赵氏的忠魂不泯,一切便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