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年间的山西绛州,汾河的水刚化冻,河岸边的柳枝还没抽出新芽,龙门村的薛仁贵就着咸菜啃了块硬饼,蹲在自家破土窑前磨他那杆银枪。铁锈混着草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映着他破棉袄袖口露出的粗麻补丁,倒像雪地里落了把碎铜钱。
“仁贵!”窑洞里传来咳嗽声,伴着织布机吱呀的响动,“把缸里的水再添半瓢,晌午熬野菜粥。”
他慌忙放下枪,拍着裤腿进窑。昏暗的光线下,柳氏正伏在织机前,枯黄的头发用粗布条随意束着,脊背弯得像张弓。土炕上堆着半筐棉桃,她指尖缠着的布条早磨得透白,每织几梭就要停下来捶腰——三年前他爹咽气时,她就是这样没日没夜织布换钱,最后累得吐了血。
“今早去河湾挑水,王婆又在井台嚼舌根。”柳氏忽然开口,梭子在经纬间飞成一道虚影,“说你三十好几还窝在窑里耍枪弄棒,连婆娘的胭脂水粉都挣不来。”
薛仁贵喉头动了动,手不自觉摸向怀里的兵书。这是他爹临终前塞给他的,羊皮封面磨得发亮,里头夹着半片没吃完的饼子——那是他十六岁替地主家扛活时,偷偷藏下的口粮。
“她男人前年坠了井,如今靠卖鞋底过活,有什么资格笑人?”他声音闷得像塞了团棉絮,弯腰去搬水缸时,瞥见墙缝里漏进的阳光正落在妻子发间,那里竟添了几根银丝。
夜里,柳氏在油灯下补衣裳,薛仁贵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窑顶漏风,茅草簌簌响,他数着梁上的裂纹,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在汾河摸鱼,看见对岸飘来张告示,上面写着“招募骁勇,征讨辽东”。那时他攥着鱼叉在岸边站了整整半日,直到夕阳把河水染成血红色,才发现手里的鱼早蹦回了水里。
“你听见战马叫了吗?”他突然翻身坐起,膝盖撞得土炕咚咚响。
柳氏手里的针悬在半空,烛火将她影子投在窑壁上,忽明忽暗:“是西风刮过河谷,像早年你爹赶车时的马嘶。”
薛仁贵猛地掀开被子,凉气顺着裤管往上钻。他摸到墙角那捆草绳,蹲在妻子跟前低声说:“前几日去镇上换粮,看见招兵的旗子了。营里管饭,立了功还有赏钱。”
银针“噗”地扎进粗布,柳氏垂着眼皮拔针:“你爹当年也是吃粮当兵,最后用草席卷回来的。”
窑外传来夜枭啼叫,薛仁贵望着妻子颤动的睫毛,忽然想起新婚那晚,她盖着补丁摞补丁的红盖头,在这土窑里对他说“嫁鸡随鸡”时,眼睛亮得像汾河的星子。他伸手握住她粗糙的指尖,触到掌心磨出的硬茧,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只把她的手往自己胸口按,那里有颗心跳得像战鼓。
第二日鸡叫头遍,柳氏摸黑起来烙饼。薛仁贵背着银枪站在窑门口,看妻子把二十个饼子塞进青布包,又往他腰间系了个水囊——那是用山羊皮缝的,还是她陪嫁的物件。
“到了营里别充好汉,枪头要躲着人咽喉。”她踮脚替他理了理歪掉的衣领,袖口露出的手腕细得像芦柴,“每月朔日记得去土地庙,给家里捎个平安信。”
他喉咙发紧,忽然单膝跪地,磕得额头沾满土屑:“等我挣了功名,定要给你盖三间大瓦房,窗棂上糊新白纸,檐下挂九个铜铃铛。”
柳氏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小沟,伸手替他拂去头上的草屑:“只要你活着回来,这破窑漏雨我也当它是金銮殿。”
晨雾漫过河谷时,薛仁贵的身影已融进苍茫山色。柳氏站在窑洞前,直到他的白袍变成个小白点,又被晨露洇成灰扑扑的一团,才发现手里还攥着他昨晚磨枪时掉下的一块铁锈。她把那铁锈放进围裙兜里,转身摸出藏在灶台底下的碎银——那是她偷偷典当了陪嫁的木簪,本想给他换双新鞋的。
这一走,便是十二年。
辽东的雪比绛州的锋利,像无数把小刀割着脸。薛仁贵缩在战壕里,啃着冻得硬邦邦的麦饼,听着不远处的厮杀声。他入伍第三日就上了战场,才知道书里写的“金戈铁马”都是骗人的,真实的战场只有刺鼻的血腥味、踩烂的肠子和断肢,还有永远填不满的壕沟。
“薛哥,看!”同营的小个子突然扯他袖子,指向远处山坡。阳光下,高句丽的帅旗猎猎作响,几个金甲武将骑马而立,正对着唐军阵地指指点点。
薛仁贵手按长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离家前那晚,柳氏在油灯下替他缝补战袍,针尖好几次扎破手指,血珠滴在粗布上像小花开。此刻,他腰间挂着的水囊还留着她的体温,里面的水早冻成了冰坨。
“谁去斩了那贼将?”校尉的吼声混着风雪砸下来,几个新兵互相看看,脸色比死人还白。薛仁贵忽然想起窑洞里那架织机,想起妻子鬓角的白发,喉咙里涌起股热流,像喝了烧刀子似的发烫。
“我去!”他甩开水囊,银枪在雪地里划出半道弧光。积雪没过膝盖,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冲,听见身后有人喊“这小子疯了”,却只觉得耳边响起柳氏织布的吱呀声,一下一下,催着他往前奔。
高句丽武将看见单人冲阵的唐军,纵马挺枪迎来。薛仁贵弯腰躲过第一枪,借势滚到马腹下,手中枪尖已挑断对方战马的缰绳。那马吃痛人立而起,将武将掀翻在地,不等对方起身,银枪已抵住咽喉——整个过程不过眨眼工夫,山坡上的敌军竟忘了放箭。
“还有谁?”他单膝压着敌将,抬头望向山坡,白袍上溅了几点血,在雪地里格外刺眼。风卷着他的衣摆,露出腰间半旧的羊皮水囊,阳光照在上面,像照着千里之外窑洞前的一抹温柔。
这一战后,“白袍薛礼”的名号传遍唐军。随后的安市城之战,他单骑冲阵,连斩敌将三人,高句丽军望风而逃。太宗皇帝在阵前召见他时,看着那身染血的白袍,连声赞叹“不喜得辽东,喜得卿也”。
十二年里,薛仁贵从伙头军做到右领军中郎将,腰间的羊皮水囊早已磨破,换成了鎏金的犀角酒壶。他见过大漠孤烟,见过洱海明月,却总在梦里看见那孔土窑,看见柳氏在织机前抬头,眼角皱纹里盛着半盏油灯的光。
咸亨元年,薛仁贵率军西征吐蕃,在大非川遭伏击惨败。朝廷追责,他被贬为平民。接到贬书那日,他独自坐在营帐外,看着天边残阳如血,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没抓住的那条鱼,此刻竟觉得无比亲切——原来这世上最留不住的,从来不是功名富贵,而是时光。
他遣散了亲卫,只带了杆银枪,穿着褪色的旧战袍往绛州走。路过镇口时,看见酒旗招展,忽然想喝口热酒。酒肆里人声嘈杂,几个商人正唾沫横飞地谈论“薛白袍”的故事,说他如何三箭定天山,如何夜夺凤凰城,却没人知道那个白袍将军此刻正坐在角落,用粗瓷碗接着店家施舍的残酒。
“听说薛将军犯了军法,要砍头呢!”“可不是嘛,功高震主的人,哪有好下场?”
薛仁贵低头盯着碗里的酒花,映着自己两鬓的霜色,忽然想起柳氏常说的话:“荣华富贵是过眼云烟,平安活着比啥都强。”他摸了摸怀里的兵书,那半片饼子早碎成了渣,混着书页间的墨香,倒像窑洞里烧柴火的味道。
龙门村的槐树还是老样子,树干上的刀疤比当年深了些,像道永远长不好的伤口。薛仁贵站在树下,望着自家窑洞方向,心跳得比当年冲阵时还厉害。十二年了,窑洞该更破了吧?柳氏的腰,怕是更弯了。
“哟,这不是薛大郎吗?”尖锐的嗓音刺破寂静,王婆挎着竹篮从巷口走来,盯着他身上的旧战袍,“听说你在外面当大官呢,咋穿得跟叫花子似的?”
他拱手作揖:“婶子安好,我。。。刚从外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