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夕阳斜斜地映在井儿胡同的陈宅院墙上,将青砖黛瓦染成一片暖金色。
帝师陈宝琛午后从毓庆宫散学归来,褪去朝服换上家常的藏青色长衫,正倚在书房窗前的藤椅上小憩,案头一盏清茶袅袅冒着热气。
近几日陈宝琛都神采奕奕,一来皇帝和众位伴读学业蒸蒸日上,二则内务府不少官员被罢黜官职。最重要的是好友郑孝胥回京了。
郑孝胥与陈宝琛的交情贯穿了近半个世纪,从同乡师生之谊到政治盟友,最终因对溥仪复辟路线的分歧而决裂。
陈宝琛(1848-1935)长郑孝胥(1860-1938)十二岁,早年以“年家子”身份师从郑孝胥之父郑守廉,参与郑家读书会,同游名园古刹。
郑孝胥少年时展露文才,叔祖郑世恭对其极为器重,而陈宝琛亦受郑家学风熏陶,奠定两人亦师亦友的关系。
1882年郑孝胥中福建乡试解元(第一名),陈宝琛时任翰林院编修,虽未直接提携,但同属闽籍文士圈。郑孝胥的岳父吴赞诚(庐江望族)与李鸿章家族联姻,而陈宝琛的夫人王眉寿是光绪状元王仁堪胞姐,两人均身处晚清高层官僚网络。
"老爷,有您的书信。"管家老周轻步进来,将一叠信笺恭敬地放在黄花梨木书案上,"今儿咱们府上收到了不少书信请柬,共有六封。其中一封请谏是老爷您的旧友故交,郑孝胥郑大人派小厮专程送来,说是已在京城安顿妥当。″
"其余都是老爷同僚们派人送来的,都特意交代。。。。。。"老周压低声音,"如今老爷您是汉臣之首,所言之事与那郑大人有关,让您作为代表作出决断。"
陈宝琛闻言,在往日回忆中,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叠信笺上。
陈宝琛手指轻轻摩挲着最上面那封未拆的信封,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不出意料。前日朝会,醇亲王就提及与郑孝胥联络甚密,更已下诏让他回京为皇上太后效命。"他拿起信封,指尖微微一顿,"那可是头一遭让汉人担任内务府官员,足见皇太后与醇亲王的重视。"
"郑大人回得倒是快。"陈宝琛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烫金请柬和一封墨迹未干的信笺。他先展开请柬,只见上面工整地写着:"谨定于三日后(某月某日)午时,于老虎庙胡同34号寒舍略备薄酌,恭请诸位同僚好友光临,共贺乔迁之喜。——郑孝胥顿首。"
信笺上的字迹遒劲有力,陈宝琛逐行读来,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此番回京为皇上太后效力,又有醇亲王提携,蒙恩任命为内务府广储司郎中一职。。。。。。今后得与诸位同僚共事,为皇上太后效犬马之劳。。。。。。"读到此处,陈宝琛轻笑一声,"好一个效犬马之劳,老友倒是谦逊。"
他继续往下读,忽而目光一凝——信中隐晦提及"欲向诸位帝师探寻逊清小朝廷之契机,以及对内务府贪污事件处理之看法,为复辟大业共谋良策"。陈宝琛指尖在"复辟"二字上轻轻一点,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果然如此。"他合上信笺,又拿起其余几封信。这些是毓庆宫其他五位帝师所送——除去专授满文的伊克坦,朱益藩、梁鼎芬两位是因皇上缘故,在革命期间特意加招入宫,赐毓庆宫行走,辅佐陆润庠教授皇帝;其余几位也都是朝中德高望重的翰林。
他先拆开朱益藩的信,这位帝师在信中写道:"闻郑大人回京任职内务府,虽与在下素未谋面,然同朝为官,不敢不问。闻其乃大人同乡旧友,特来信询问:一则郑大人对内务府诸官员态度如何?二则彼为首任汉人内务府官,与我等帝师可否为同一阵线?三则可有染指皇帝教育之意?"
“如今又与醇亲王关系甚密,实在不知有何考量?”
陈宝琛微微颔首,又拆开梁鼎芬的信,内容大同小异,只是措辞更为委婉。其余几封信也都围绕着同一个主题——对这位突然回京任职的汉人内务府官员心存疑虑。
"诸位倒是谨慎。"陈宝琛放下信笺,手指轻叩桌面。
虽然郑孝胥在地方任大员时两人时有书信往来,但这两个月来,郑孝胥频繁来信告知近况,陈宝琛自然知晓这位老友的动向。
先是南下上海定居,与诸多遗臣相伴,不问民国世事;而自己更是早早得了信,知道郑孝胥要回京为皇上太后效命,却不想竟与醇亲王有所关联。
"郑孝胥向来才华横溢,书法精湛,更在经济之道上颇有建树。"陈宝琛喃喃自语,目光落在那封请柬上,"如今看来,醇亲王对内务府发难,怕是早有预谋。"
陈宝琛回想起近日北京城流传的皇室丑闻——怎么会在时间上如此巧合?一则是惩处贪污过度的官员,二则便是任命郑孝胥为内务府官员进行改革。
陈宝琛当即唤来随从研墨,自己提笔蘸墨,在宣纸上挥毫写道:"诸位同僚台鉴:郑孝胥大人乃我多年故交,其为人忠正,才华出众。今蒙醇亲王提携,回京任职内务府,实乃我朝之幸。其乔迁之喜,三日之后,务必同往庆贺。至于内务府之事,我等当同心协力,共襄义举,协助皇上太后整顿吏治,澄清宇内。切勿多虑,一切无妨。——陈宝琛顿首。"
写毕,陈宝琛又仔细封好信封上印鉴,对管家道:"老周,这些封信,烦请你派可靠的人,即刻送往各位帝师府上。"
管家老周接过信件,点头应下:"老爷放心,我这就去办。"
陈宝琛站在窗前,望着院中渐渐西沉的夕阳,思绪万千。三日后,老虎庙胡同34号,他与这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以及诸位帝师,将共同面对一个关乎逊清小朝廷命运的重要时刻。而醇亲王与郑孝胥的这步棋,显然早已布下多时。
只是不知究竟是福是祸,以皇室如今的地位应当平稳过渡。何必再掀波澜?
若那袁世凯真以此次事件,强行以民国政府的名义介入皇室内部,那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