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磕个头吧。”爹往地上铺了块棉垫,蓝布面洗得发白,露出里面的棉絮。棉垫是娘做的,每年来拜年都带着,说是“不能让孩子膝盖沾凉”。奶奶赶紧拦:“年都过了,磕啥头?心意到了就行。”爹却直摆手:“娘,这是规矩,老理儿不能破。”
邢成义“咚”地跪下,膝盖碰到棉垫时,闻到股淡淡的樟脑味——是奶奶存旧衣服的味道。他挺直腰,连磕了三个头,额头碰到棉垫的瞬间,听见爷爷的烟袋锅在桌沿上磕了磕,火星子“噼啪”响。“起来吧,”爷爷的声音有点哑,“在外头好好的,比啥都强。”
刚在炕沿上坐下,院门口就传来自行车铃铛的“叮铃”声,二叔邢成国骑着辆二八大杠,车后座载着婶子,车把上挂着个红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是给爷爷奶奶的水果糖。“哥,嫂子!”二叔把车往墙根一靠,车梯子“咔”地弹开,“就知道你们早到,刚从集上绕了圈,给俺娘买了斤软柿子,她爱吃。”
婶子怀里抱着个小的,手里还牵着个大的。大的是邢成帅,十岁了,穿件洗得发白的蓝校服,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半截晒得黝黑的胳膊,手里攥着个铁皮弹弓,弹弓的皮筋是用自行车内胎剪的,被他拉得老长,正瞄准院里的麻雀。“成帅,叫人。”婶子拍了下他的后背,邢成帅脖子一梗,喊了声“大伯,大娘,哥”,眼睛却还盯着麻雀,生怕飞了。
小的是邢成旭,才三岁,裹在件虎头棉袄里,棉袄上的老虎耳朵被他啃得毛茸茸的,兜兜上绣的“福”字磨得只剩个轮廓。他看见邢成义,往婶子怀里缩了缩,小手却扒着婶子的肩膀,偷偷往外看,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邢成义背包上的红绳结——那是李萌萌编的,说是本命年能辟邪。
“这俩名字,都是你爹取的。”爷爷往烟袋锅里填烟丝,火柴“擦”地一声划亮,火光映着他的皱纹,“成帅,是盼着这小子将来有担当,像个男子汉;成旭,是说他像早上的太阳,平平安安长大。”爹在旁边点头:“那时候成旭刚生,你二叔让我给起个名,我瞅着窗外刚出太阳,就说叫‘旭’吧,日子总得往亮处走。”
邢成帅突然凑到邢成义跟前,举着弹弓问:“哥,bj有麻雀不?我这弹弓能打下来不?”二叔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没大没小的,让你哥歇会儿。”邢成帅却不依,非要邢成义看他的“战绩”:“我昨儿打下来只斑鸠,俺娘给炖了,香着呢!”
爷爷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满屋子的人影都在晃。“成义,说说bj的事。”老人往邢成义面前推了杯热茶,粗瓷碗的边缘豁了个口,“素味斋的活儿,累不?”
邢成义捧着茶碗,指尖被烫得发麻,心里却暖烘烘的。“不累,”他笑了笑,“王店长人特别好,过年还给发了红包,陈露姐做饭好吃,顿顿都有热乎的。店里的活儿也轻省,就是扫扫院子,扛扛柴,比家里种地轻快多了。”他没说去年冬天菜窖漏风,他守着那批怕冻的冬笋,裹着棉被在菜窖里蹲了三夜,天亮时冻得腿都麻了;没说扛柴时踩滑了台阶,手背被柴茬划了道三寸长的口子,陈露姐给他包扎时,眼泪掉在他手背上,烫得像火;没说想家想得厉害时,就着灶火啃冷馒头,咬着咬着眼泪就下来了。
爹在旁边吧嗒着烟,烟圈在他眼前散开,突然说:“前儿跟王店长视频,他说你扛柴比谁都利索,就是性子太犟,手被划了那么长的口子,还说‘没事’。”邢成义的脸腾地红了,原来爹什么都知道。爷爷往他碗里夹了块腌萝卜,青绿色的,酸溜溜的:“出门在外,别总想着硬扛。”老人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的疤,那道疤像条浅褐色的虫子,“受了委屈,回家说,家里有你爹,有你叔,天塌不下来。”
二叔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柴枝“噼啪”响着炸开火星:“我二十岁那年去山西下煤窑,也总跟家里说‘吃得好,住得暖’。后来你婶子偷偷跑去看我,见我穿的胶鞋露着脚趾头,袜子上全是血泡,抱着我哭了半宿。”他摸了摸邢成帅的头,“人啊,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是本分,可家里人心里有数。你爷爷当年闯关东,跟家里写信说‘天天吃白面’,后来才知道,他顿顿啃冻窝头。”
邢成帅突然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奖状,往邢成义面前递:“哥,你看!我期末考了全班第三,老师给的!”奖状的纸边都磨卷了,上面的“邢成帅”三个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犟劲。“比你爹强,”二叔笑着拍他后脑勺,“我小时候考试总抄你哥的,他可比你机灵。”邢成帅噘着嘴:“我才不抄呢,我要考县重点,将来也去bj!”
里屋传来擀面的“咚咚”声,奶奶和娘、婶子正围着案板忙活。奶奶的擀面杖是枣木的,用了三十多年,两头被磨得像圆珠子,此刻正擀着荞麦面,面皮在案板上转着圈,渐渐变得薄如蝉翼。“成义爱吃荠菜馅的饺子,”奶奶的声音从里屋飘出来,“我一早去地里剜的,霜打过的荠菜,鲜着呢。”
娘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她脸上的绒毛都发亮:“陈露丫头教我做了种素点心,用山药泥做的,我给俺娘带了点,她牙口不好,吃这个不费劲儿。”婶子在旁边择菠菜,翠绿的叶子沾着水珠,“俺娘说,成旭总爱闹肚子,让我跟嫂子学学做山药粥,说是养肠胃。”
邢成旭不知什么时候从婶子怀里挣了出来,正踮着脚够桌上的花生,虎头棉袄的下摆拖在地上,沾了层灰。他抓起颗花生,攥在手里,跌跌撞撞往邢成义这边跑,快到跟前时“啪”地摔了个屁股蹲,却没哭,只是咧着嘴傻笑,把花生往邢成义手里塞,含糊地喊:“哥,吃。”
邢成义把他抱起来,小家伙的棉袄里像揣了个小火炉,热乎乎的。他闻见邢成旭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味,混着灶膛里的烟火气,像极了小时候娘抱着他的味道。“成旭真乖,”邢成义往他兜里塞了颗水果糖,是二叔带来的,“甜不甜?”小家伙含着糖,眼睛眯成了条缝,像只偷吃到蜜的小猫。
爷爷和爹、二叔正聊着春耕的事,爹说今年想多种点谷子,二叔说邻村的新麦种产量高,爷爷抽着烟,时不时插句“得看清明那天下不下雨”。邢成义抱着邢成旭,听着他们的话,突然觉得心里踏实得很——就像素味斋的灶火,不管烧到多晚,总有人添柴;就像这堂屋里的热乎气,不管走多远,回来时总在。
奶奶端着盘饺子出来时,热气裹着香味漫了满屋子。荠菜馅的饺子泛着淡淡的绿,像春天刚冒头的草芽。“快吃,”奶奶往邢成义碗里夹了个,“凉了就不好吃了。”邢成义咬了一口,荠菜的鲜混着面的香,在舌尖漫开来,烫得他眼眶发热——这味道,和他在bj夜里梦见的一模一样。
邢成帅吃得最快,嘴角沾着点绿馅,像只偷嘴的小馋猫。邢成旭用小手抓着吃,饺子馅掉在衣襟上,婶子给他擦时,他还咯咯地笑。爷爷和爹、二叔喝着自家酿的米酒,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琥珀色的光,碰杯时发出“当当”的响,像在为这团聚敲着节拍。
日头爬到窗棂中间时,院里的绵羊又开始“咩咩”叫,爷爷说该去放羊了。邢成义跟着他往院外走,爷爷的拐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声,像在数着日子。“成义,”老人突然停下脚步,“要是在bj累了,就回来。家里的地,永远给你留着。”
邢成义看着爷爷的背影,蓝布棉袄在风里微微晃,像株倔强的老玉米。他想起素味斋的石桌,想起陈露姐揉面的手,想起王店长递过来的茶杯,突然明白,不管是bj的胡同,还是菏泽的土院,最暖的从来都是这满屋子的烟火,这扯不断的牵挂,像奶奶擀的面,细细长长,一头拴着走出去的脚步,一头拴着等你回来的人。
回去的路上,邢成旭趴在他肩头睡着了,嘴里还含着颗没化完的糖。胡同里的冰开始化了,脚下的青石板湿漉漉的,像浸了水的棉絮。邢成义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家伙,又抬头望了望爹娘的背影,突然觉得,这趟回家,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