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离乡
屋梁上方骤然传来几声窸窣轻响,大约是野猫踏过积了厚厚灰尘的陈旧椽子。云瀚在梦中无意识地咕哝翻了个身,后脑勺恰好抵在徐安坚实的臂弯里。枕边氤氲着他发间残留的核桃酪的甜香。
借着清冷的月辉,徐安凝视着孩子鼻梁上尚未消退的夏日晒痕轮廓。这稚嫩的脸庞,竟与记忆中兄长少年时的模样悄然重叠。就连那蹬出了被子外、一节细瘦的脚踝,也像极了二十年前,在阡陌间将扭伤脚的他一步步背回家的那个少年郎宽厚肩背下的温度。
寂静深处,后厨守夜伙计拨弄灶膛余火的“噼啪”声清晰传来。更远处,山涧溪流的潺潺声与之遥相呼应,合奏出一曲微妙的安眠调,将沉沉的夜色反复揉捏、染成深深浅浅的绀青。
徐安枕畔萦绕着侄儿轻柔的呼吸与自己沉稳的呼吸。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声息交替起伏,在寂静中格外分明。他忽然觉得,被褥里塞进的驱蚊艾草,其苦涩熏呛的气息在此刻变得有些刺鼻。
寅时的寒露悄无声息地爬过窗台,濡湿了砖石。徐云瀚在梦中无意识地扭动,小小的膝头猛地顶在徐安肋下。孩子咂吧着嘴,含糊地呓语出声:“三叔……骗人……”后面的话咽在梦中,不知是在抱怨那未能入口、被藏起的梅子酒,还是在质疑城中是否真有的巨大荷叶鸡?
天光未透,山野间淡白的晨雾还在林梢流连游荡,徐安已背着犹自迷糊揉眼的徐云瀚踏上了湿漉漉的青石山径。孩子温热的鼻息扑在徐安后颈窝,带着一丝昨夜未散尽的梅子酒气,若有似无。
前方,徐刚挥舞着柴刀劈开挡道的蛛网荆棘。刀锋磕在石阶上的“铛铛”声响,惊起了几只蜷缩在枯枝间的寒鸦。“扑棱棱”的翅膀扇动声瞬间撕裂了天际那一抹如蟹壳青般冷硬的晨光。
祖坟前,三炷线香袅袅燃尽,余下的三截灰白香柱仍固执竖立。
徐云瀚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对着刻着陌生先人名字的墓碑深深作揖,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石碑脚下一丛新萌的、拳曲着嫩绿卷须的蕨类植物。
徐安凝视着青石墓碑上被风雨侵蚀得漫漶不清的“徐公守业之墓”字痕,心头蓦地像被针扎了一下——父亲临终时,枯槁的手心死死攥着的那半块冰冷干硬的黍饼,其龟裂开绽的纹路,竟与此刻兄长布满厚茧、紧握着柴刀木柄的手掌纹理如此相似。
霍秀梅腿脚不便,便在家中等候他们归来。云瀚的爷爷奶奶在他出生前便已离世,于他而言不过是陌生的名词,自然谈不上有多少悲戚。下山途中,孩子的目光更多被山岚中的新奇景象吸引,小脑瓜里全是对即将启程的城中之行的斑斓幻想。
香火余烬散落在湿润的泥土里。徐安与徐刚兄弟二人对着墓碑郑重地磕了三个沉甸甸的响头,便无言地起身,引着云瀚顺来路下山。归途的草丛露水更重,湿透了孩子千层底的旧布鞋。
当霍秀梅倚靠在门框边那熟悉的身影逐渐映入眼帘时,徐云瀚突然挣脱开三叔搀扶的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他怀里紧捂着的油纸包发出急促的“簌簌”声——正是临行前悄悄藏起的那盏核桃酪。此刻,那被体温捂热的甜点,早已渗漏出粘稠琥珀色的糖渍,浸润了油纸,洇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霍秀梅竟少有的走出了门槛几步,目光紧紧锁住车上稚嫩的儿子:“瀚儿,到了城里,千万要听你三叔的话啊,莫要淘气,也别跟云儿妹妹吵闹。替娘给你三婶带好……”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努力让声音平稳,“照顾好自己,遇事多长个心眼……娘在家里,等着听你讲……城里的新鲜事儿……”最后几个字带上了无法掩饰的微颤。
徐刚扶着妻子的手臂,眼睛望着车上的儿子,声音低沉却带着期许:“多的话爹就不絮叨了。照顾好身子骨,事事听你三叔安排。难得有这机会,不必急着回来,好好用眼睛看,用心去长见识!”他顿了顿,语气转缓,像在憧憬又像在自叹,“等你长大成人,能在家顶门立户照顾你娘了,爹……或许也有机会去那大城里头瞧上一眼呢。”
车上的云瀚应得响亮:“爹娘放心!我一定听三叔的话!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们在家也要保重身体!我……很快就回来看你们!”他小胸膛挺着,带着离别的兴奋与小小的担当。
“都说城里糖人捏得花哨……可别乱买太多,怕是花架子,不及王爷爷捏得经看呢!”霍秀梅紧走几步,将一个滚烫的烤红薯塞进儿子旧袄的怀里。粗糙的手指抚过衣角熟悉的补丁,动作极轻地顿了顿,生怕被孩子看见,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像被晨风揉碎了,“那些……冰凉拔牙的‘冰酪’……可别贪嘴尝鲜……闹了肚子可没人疼……”
徐刚忽然用手中的柴刀柄重重磕了磕结实的车辕,“嘭”的一声闷响,惊得拉车的辕马打了个不安的响鼻。“儿子!”他高声喊道,目光炯炯,“要是见着了那些讲古的说书先生!别忘了替你爷爷问问……”他声音猛地一黯,带着微不可察的沙哑,目光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峦,手中烟锅里那点暗红的火星渐渐熄灭,如同他未完的话语最终消散在辘辘车轮碾过的薄霜里,“问问他们……听过……《徐三郎贩马记》不……”
马车终于动了轮轴。
徐云瀚大半个身子急切地探出车窗,发梢挂满了晨雾凝结的小小露珠:“娘!我记着呐!我还要给王爷爷带城里的漂亮酒坛子回来!”清亮的童音惊起了草垛上打着盹的麻雀。
他却瞥见灶房半开的窗棂后,一角磨损褪色的靛蓝衣料迅速闪过——那是霍秀梅,飞快地将缝着补丁的旧衣袖藏在了身后。
“大哥大嫂,安心在家便是!”徐安向着兄嫂抱拳,“到了城里,我必定用心照顾云瀚,把他养得又结实又精神,再完完整整地给嫂子你送回来!”他转向霍秀梅,目光恳切,“嫂子,你的身子骨是最要紧的!家里活计万万少操劳,让大哥去忙!等你缓过劲儿来,”他目光扫过兄嫂身后同样低矮的屋舍,加重了语气,“我定接你们阖家去城里!住宽敞明亮的屋子!这半辈子辛劳,也该让你们享享清福了!”
霍秀梅用力点着头,眼角泪光闪烁。
一旁的徐刚却故意板起脸,粗声道:“干活儿?还用你三娃子操心?本来就是老子全包圆!”他那古铜色的脸膛上掠过一丝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随即挥挥手,“享清福?再过个十年吧!等这小兔崽子长大成人,娶上媳妇、能扛起这个家再说!”他目光落到已渐行渐远的马车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行了!趁日头好,赶紧上路!别贪图路程赶夜路!听见没?……当心那山里的野狼群!”
徐安手腕一抖,长鞭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怀中那块紧贴心口的玉佩,无端地灼热起来。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碾过深深辙痕——这,正是二十年前父亲贩运盐粮踏出的那条古老山路!而今,它载着的却是孩子银铃般的欢笑与无尽憧憬,奔向着迷雾弥漫的、未知的城廓晨曦。山风呼啸而来,卷起徐刚那句沉甸甸的“当心野狼”叮咛,将它们撕扯、拉长,最终融入身后连绵起伏的山林松涛的呜咽之中。
车行过村口那株虬枝盘错的老槐树时,原本叽叽喳喳的徐云瀚忽然安静了下来。他攥着怀里那个尚有余温的红薯,小小的脑袋转向车窗外,怔怔望着树梢高处。
一只残破不堪的旧纸鸢——那是去年生辰,王爷爷亲手为他扎的苍鹰——如今只剩嶙峋的竹骨架子,在渐亮的晨风里倔强地挣扎、翻转。破损的彩纸哗啦作响,像一声声不甘的嘶鸣。
但就在这破败之中,它残存的鹰姿,迎着初升的、万丈金光的旭阳,在湿润的泥土路上,投下了一道孤傲而鲜明的斜长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