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晔看看时钟,时间还早,在其他会场的专题讨论都还没有结束,如果这时候他强行结束这一场讨论,那等于承认自己的失败,这对于操权弄柄多年的他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但现在他想开口反对,又被张潮、刘亮程两头堵,只好再向其他人使眼色。
年轻的评论家冯铮终于找到机会了,清了下嗓子就开口道:“张潮的说法有些混淆视听了。‘大时代中的大手笔’,‘大时代’指的是作家要主动发掘所处或者所描绘时代的伟大特质。
‘大手笔’指的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批有着大情怀的作家,共同创作出反映不同阶层、不同人群的群像作品。我们文学批评界,就是希望通过提出这样的理念,督促作家们投身……”
冯铮越说越得意,偷偷瞄了几眼白晔,发现他老人家脸色渐渐化冻,心里就更加高兴了。他目前的主要工作是某大学文学院的青年讲师,兼职文学评论,如果能得到白晔的青睐,那以后发文章、评职称,都会便利得多吧……
“最后,我想说,文学批评家并不是站在作家的对立面,而是作家和作品的发现者和鞭策者。”
张潮耐心地听冯铮讲完,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禁嗤笑一声,然后才道:“感谢你的表演,给‘空头文学批评家’做了一个生动的示范。”
冯铮勃然大怒道:“你……!”
刘亮程连忙打断道:“张潮,都说了注意不要夹枪带棒,要团结。你接着说。”
张潮道:“刚刚听完你的发言,都不知道该叫你冯老师,还是要叫你冯老爷了。威斯坦·休·奥登曾经说过‘批评是一种闲聊’。这句话有些不正经,但我认为说出了文学批评的本质特征——
它应该来源于一种分享阅读感受的本能冲动,是炉前灯下的闲适交谈,无论在学术层面上如何升华和规范,初心不能变。
文学批评可以是分析、可以是描述、可以演绎、可以是阐释,甚至可以是谩骂……唯独,不能是‘指教’,更不能是‘指导。’而你刚刚的发言,恰恰就是在指导作家怎么创作,就像地主老爷指挥长工该怎么干活,并且用一些漂亮话进行装饰而已。
所以叫你‘老爷’不冤枉。你生动演绎了如果一个搞文学的人,既没有创作才能,又心高气傲,面目会有多么丑陋。”
没等会场里的批评家反应过来,张潮直接贴脸开大道:“这里不仅有冯老爷,还有洪老爷,以及杨大奶奶、常二奶奶……”转头问白晔道:“你说对吗,白老太爷?”
会场里其他人都麻了,就连刚刚很有勇气的刘亮程都瞠目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办,究竟是帮着张潮圆话,还是跟着继续冲锋。
张潮哪里会等别人反驳,以一种不容辩驳地坚定语调接着说道:“洪老爷要李娟多读书,杨大奶奶要李娟往‘大’了写,常二奶奶要李娟别夸男人。
三位老爷和太太,搞清楚一个事实——李娟能从新江的草原森林、乡下屯子,坐到今天这个会场里来,恰恰就是因为她的文字没有你们说的那些‘臭毛病’。她要讨好的也是读者,不是你们批评家。
她只要保持现在的姿态,凭自己的感觉而不是你们的指导一篇篇写下去,迟早会是中国最好的散文作者。她让你们看不起的懦弱、纠结、犹豫、自我否定,以及曾经的贫穷和颠沛流离,都会是她赢得读者的理由。
所有的这些理由里,唯独不包括你们这些批评家认为的那些‘优点’。哪怕是个新东方教英语的老师,在让读者更多更深地认识她这方面,做得都会比你们好!”
虽然不知道张潮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但前面的那些话足以激怒几人了。脾气最火爆的常丽华就要拍案而起。
白晔此刻反而冷静下来,伸手阻止了常丽华,并且质问张潮道:“看来你对我们的文学批评意见很大?难道你认为文学批评不该存在?你错了,大错特错。任何一种文化现象,只要有其创造者,就会有其批评者,这是硬币的两面,谁也抹杀不了谁的存在。
作家的创作固然是构成文学活动的主体部分,但是批评家却可以让这种创作上升到更高的审美层面。罗兰·巴特说过一句话——‘作者已死’。指的就是文学作品进入公众视野以后,它的意义空间就不再独属于作者了。
每一个读者,都会在自己的经验范畴里理解作品,构建自己的意义空间。文学批评不是给作品或者作家进行优劣评判,而是将上述这种意义空间进行汇纳与升华,使其具有更辽阔的意识内涵。
你否定文学批评的价值,就是在否定文学创作的意义!”
不得不说,白晔作为老文学批评家,理论水平还是很高的,反应速度也很快,他不像刚刚的冯铮那样简单粗暴地试图将文学批评凌驾于创作之上,但却从极其“正统”的角度阐述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且巧妙地将文学批评置于更重要的位置上。
张潮略顿了顿,脑子极速运转,一刹那间就抓住了要点,马上诘问道:“您刚刚说作家的创作是文学活动的主体是吧?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文学创作,那文学批评也就不复存在了是吧?”
白晔想了想,觉得这里面应该没坑,于是坦然道:“是这样。但这不意味着文学批评就是文学创作的附庸……”
不等白晔说完,张潮继续追问道:“那从维护自身生存这个角度考虑,文学批评这种行为的目的当中,至少要有一条是‘促进文学创作的繁荣’吧?”
白晔有点反应过来张潮要说什么了,连忙道:“虽然是这样,但是现在文学不景气的原因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