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文小说

迪文小说>冰山笔记作者是谁 > 在雪线(第6页)

在雪线(第6页)

“他们那边是什么样子?”

“他们在山下。他们的帐篷扎得很远。”

“像我们牧民的帐篷一样吗?”

“不,他们的帐篷是白色的。”

易顺说:“好了好了,都起来干活!”

大家都爬起来,去拿工具。

建德把一个空罐头盒一脚踢开,说:“干活了!”

郑德也一脚把一个罐头盒踢开,说:“干活喽!”

一堆石头被刨开。一棵树被我们一直刨到树根。大家气喘吁吁。

我的眼睛突然一亮。

这棵树从三块大石头中间长起来,三块石头呈三角形交错。也许,这三块石头本来是一块,这棵树从它的缝隙里长出来,硬把它撑破。总之,坚硬的石头挤压树身,硬把这棵树干挤成了三角形状。但是,在这一段以上,它又长回了原来的模样。我们把石头撬开,把这棵树连根刨起。我用手摸了一下树身的棱角,居然像铁一样坚硬。

有好半天,我看着它出神。

易顺说:“你怎么了?”

我说:“这棵树……”

易顺说:“怎么了?”

我说:“真不该挖它。”

易顺说:“为什么?”

我说:“你看看这里,它能长起来,太不容易了。”

易顺说:“唉,这里的树都不容易。”

“是啊。”我说。

我远望连长和一班长他们那边,还有侯排长和三班那边,挖出来的树已经不少了。它们躺在山坡的石堆上,像战死者的尸体。

我深深地叹一口气。

太阳开始西斜。那边山梁上,连长带着一帮人扛着树往山走。我们还是老办法,拖着树下山。不过我们增加了警戒,专门盯防那些滚落的石头,随时警示。太阳完全西斜时,所有挖出来的树都被运到沟底。我们在沟底把它们砍了,把树枝和树根截下来,分开往山下运。

我用绳子捆住一捆树梢,背在肩头。我看见三班长邱明和刘海平一样都扛着一段树身。他们都是涉县人,他们负重行走时沉闷而坚毅。

大家三三两两地负重而行,没有来的时候话那么多了。有人把棉衣脱下来,垫在肩头。

人在艰难时差不多都是这样,自己和自己铆足了劲。负重而行,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目光的交流,即使互相看着,也是木然的,生怕打扰了内心那一把力气。一步步地往前走,或者站住,直着脖子喘息。不少人又压弓了背,像一只煮熟的虾米。其实,我们的肩头并没有重到不可忍受的重量,关键是缺氧,关键是高海拔低气压,稍一活动就加速心跳。还有干燥的空气极易使人失水。干裂的嘴唇像要被撕开似的。

我回头一看,连长一贯威严的目光这个时候也变柔和了。

连长扛着大半棵树,浑身湿漉漉的,目光平和。这个时候的连长分外容易接近。连长又被压成虾米形状,用手抹汗时,把自己抹成了花脸。他的目光也是木然的,他用喘息的工夫安抚自己。

太阳最后的光线在山沟里消失了。我们出了沟口,把扛回来的柴扔在帐篷旁边的空地上。我们又感到生命的活力在恢复,又看见了那在山下奔涌的雪水河。

炊事员吴明德正在灶门口忙碌。馒头蒸好了,现在在烧汤,潮湿的松枝一时燃烧不起来,他用铁勺舀了一勺柴油浇进灶门,轰的一声,火头喷了出来……整个7月和8月,我们天天这样。不同的是,我们不再像刚来时那样矫健。人瘦了,有的瘦了一圈,甚至脱相。眼睛却变大了,人看人时,满眼都是善意。这光秃秃的群山在消磨和打造人的意志。这一段经历,使人的心一点点沉下来,以后看见什么都不会惊慌失措。

从7月开始,每天午后,雪水河就波浪翻滚。我们至少要坚持到9月,9月以后河水会陡然收窄,那时候,这些柴才能够运到河对岸。然后在对岸装车,运回哨卡去。

那时候,这个沟口活动着的是疲惫不堪的一群边防兵。帐篷外的柴堆得像一座小山,而人却一个比一个狼狈。雪山小溪的溪水刺骨地冷,他们很少用它刷牙,也很少用它洗脸。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人更瘦削了,肮脏的棉衣棉裤上到处是石头划破的口子。如果没有帽子上的红星和领口的红领章衬着,他们那个脏兮兮的样子,简直就像一群囚徒。而在每个夜晚,在那冰冷的不平整的地铺上,他们都睡得贼死。山风在帐篷外呼呼地吹着,没有梦,也没有梦想,他们为这一堆柴而活着。

三十五年后的一个夜晚,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我只身骑马回到瓦罕走廊。那些铁锈色的高山,那些凝脂般的雪峰因为气候变暖,山坡上长起了一棵棵年轻的树。它们不是那么茂密,在山岭上稀稀拉拉的,但是,都长得很高大,有针叶树,也有阔叶树。而在明铁盖哨卡明铁盖河上游拐弯的地方,建起了一道水闸。那里有一座小村庄,村庄里林木茂盛。村里住着四五户人家,有汉族的,有塔吉克族的,也有维吾尔族的。我走进哨卡房门,哨卡里是新一代守卡人。我在他们中间居然看见了几位老战友,他们还像当年那个样子,像当年一样年轻。我哽咽着哭醒来,身边的妻子也醒来了,她拉开灯,吃惊地说:“你怎么了,怎么,你满脸都是泪水?”

我说:“我梦到明铁盖了。”

我想说:“我心里难过。”我又想说:“我好幸福!”

2016年6月16日晚8点36分于浦东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