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浊污秽的气息在狭小禅房里盘旋不去,几乎凝成实体。
王维半倚在冰冷的土炕上,薄被遮掩不住那股令人作呕的酸腐味道——那是他刻意吞服猛药催逼出的秽物气息,试图为自己构筑一道隔绝尘嚣、远离漩涡的屏障。
窗外菩提树的枝影被斜阳拉长,如鬼魅般在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窗棂上摇曳。
洛阳城冬日特有的、裹挟着尘沙的朔风,一阵紧过一阵地拍打着窗纸,发出呜咽般的闷响,仿佛应和着他体内早已枯竭、仅余一缕微弱游丝的真元。
他试着凝聚心神,内视文胆。
曾经浩瀚如海、奔流不息的精纯文气,如今被那座笼罩天地的“吞天大阵”彻底锁死,宛如冻在万载玄冰之下,沉寂得令人绝望。
那足以移山填海、摘星拿月的顶尖修为,此刻竟连一丝暖意也无法从这冰冷的土炕上唤起。指尖冰冷,连握紧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离,只剩下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在药力的折磨和内心的煎熬中沉浮。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被粗暴地推开。一股凛冽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冲散了室内的污浊,却带来了另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
靴底踏地的沉重闷响如同擂鼓,敲打在王维的心上,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烈到几乎实质的龙涎香气,混杂着铁锈与权力的冰冷味道。
安禄山那庞大臃肿的身躯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昏暗的禅房里刺目得如同燃烧的火焰,袍上张牙舞爪的金龙纹饰在阴影中狰狞欲活。
他头戴翼善冠,那张因酒色和暴戾而油光发亮的脸盘在帝王的装束下,更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凶蛮与荒谬。
他身后跟着两名甲胄森严、佩刀悬印的亲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安禄山那双细长而锐利的小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掌控一切的得意,精准地钉在土炕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上。
“王摩诘,”安禄山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帝王腔调,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回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他微微蹙眉,嫌恶地用手在面前象征性地拂了拂,仿佛驱赶的不是污浊,而是王维那点可怜的病气。
“朕的大燕新朝,气象万千,独独缺了你这样一支生花妙笔来润色增辉啊!”
他踱前两步,明黄的袍角扫过沾着灰尘的地面,目光扫过炕边散发着恶臭的药罐,嘴角咧开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
“这病,装得辛苦吧?想躲开朕的恩典?”
王维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目光却依旧低垂,落在自己枯瘦的手背上。那身刺眼的龙袍,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痛了他的视线。
他沉默着,以无声对抗这荒谬绝伦的“恩典”。
安禄山对这种沉默显然极不耐烦。他脸上的假笑瞬间敛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冷酷:
“带进来!”
一名亲卫应声粗暴地推搡着一个灰布僧袍的老僧踉跄而入。
老僧枯槁的脸上毫无血色,浑浊的眼中只剩下巨大的恐惧,身体筛糠般抖着。
冰冷的横刀毫不留情地架在他青筋凸起的枯瘦脖颈上,锋刃紧贴着皮肤,微微下压,一道刺目的血线瞬间蜿蜒而下,在灰白的僧袍上洇开一小朵绝望的红梅。
“认得?”
安禄山踱到王维炕前,巨大的阴影带着龙涎香的压迫感,将王维整个笼罩。他伸出一根粗短、戴着硕大玉扳指的手指,点了点那老僧。
“菩提寺的方丈,清净人。可惜,你的清净,保不住他的命。”
他俯下身,那张带着浓重膻味和酒气的脸几乎凑到王维鼻尖,小眼睛里的恶意如同毒蛇吐信。
“王给事中,朕再问你一次,这伪职,你接,还是不接?”
他刻意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现在,就为朕,为朕的大燕,赋诗一首!也让这老和尚……开开眼界?”
最后几个字拖得又长又慢,充满了戏谑和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王维终于抬起了眼。
目光先是落在那道刺目的血线上。那抹鲜红在灰败的僧袍上如此狰狞,如此微小,却又如此沉重,压垮了所有残存的侥幸。
再往上,是老僧那双因剧痛和恐惧而几乎凸出的眼睛,里面映着王维自己苍白憔悴的倒影,像一面映照着无边地狱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