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疽发背?呵……”李隆基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冷笑,如同夜枭啼鸣,他死死捏着那薄薄的帛书,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声音却诡异地平静下来,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吉温密报:安禄山……疽发背?他胃口好得很!日啖烤羊半只,饮烈酒三斗!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范阳将校……轮番作陪!其声洪钟,响震屋瓦!更于……更于北郊私设校场,操练胡骑……马蹄声如雷……声震百里……何曾……何曾卧病一日?!”
“啪嗒!”贵妃手中的小银刀掉落在金砖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那只被掐烂的贡梨滚落在地,雪白的果肉沾满灰尘。
李隆基捏着那两份截然不同的“病报”,一份是“脓透重褥”,一份是“声震百里”。他缓缓地、缓缓地坐回御座。
他在此刻想起来那一封封写着“请斩安禄山”的谏书与密信,瞬间心落入了谷底。
所有的暴怒、嘶吼、狂躁,如同退潮般瞬间从他脸上消失,只剩下一种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青白。
他拿起御案上那份洒金红笺的赐婚诏书——那份代表着帝王恩宠、象征着安杨两家“联姻”的华丽文书。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
李隆基伸出那只曾开创盛世的、如今却布满青筋的手,五指如钩,死死攥住了诏书的一端。
“刺啦——!”
一声清晰、刺耳、令人心胆俱裂的裂帛声,骤然撕裂了暖阁内凝滞的空气!
那象征无上荣宠的洒金红笺,在帝王指间,如同最脆弱的败絮,被生生撕成两半!
碎金红屑,纷纷扬扬,飘落在他明黄的袍角和冰冷的地砖上。
李隆基死死攥着那两片残破的诏书碎片,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盘踞的毒蛇。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破碎的诏书,越过抖如筛糠的信使,越过惊呆的贵妃,直直刺向北方——那范阳的方向。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咆哮,只有一种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尽寒意和彻底幻灭的低语,如同诅咒,又如同最后的定谳:
“好……好……好一个‘疽发背’!”
那声音很轻,却比之前的任何咆哮都更冷,更沉,更绝望,带着一种大厦将倾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范阳,节度使府邸。
巨大的青铜炭盆烧得正旺,映得满室通红。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浓烈的肉香混合着烈酒的辛辣,几乎凝成实质。
安禄山庞大的身躯踞坐在铺着完整虎皮的胡床上,赤着上身,露出肥硕却依旧虬结着蛮力的胸膛,几道陈年刀疤在火光下狰狞如蜈蚣。
他一手抓着一条烤得焦香流油的羊腿,大口撕扯着,油光顺着嘴角流下;另一只手举着人头大的酒碗,仰脖灌下琥珀色的烈酒,喉结如铁块滚动,发出畅快的“咕咚”声。
“报——!”一名亲兵疾步入内,单膝跪地,“长安信使已回!陛下……撕了赐婚诏书!”
安禄山撕咬羊腿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一阵沉闷如滚雷般的低笑从他肥厚的胸腔里爆发出来,震得炭盆里的火焰都跟着摇曳!
他随手将啃得精光的羊腿骨丢进火盆,溅起一蓬火星。
油乎乎的大手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渍和酒水,小眼睛里精光爆射,哪里有一丝一毫“疽发背”的垂死之态?
“撕得好!撕得妙!”他笑声更狂,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那老儿……总算醒了点盹儿!可惜……晚了!”
他猛地站起身,庞大的身躯带起一阵腥风,几步走到悬挂在侧壁的厚重铠甲前。
那铠甲漆黑如墨,甲叶森然,在火光下流动着冰冷的幽光。
安禄山伸出那只刚刚抓过油乎乎羊腿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力道,缓缓抚过冰冷坚硬的胸甲。
指尖划过甲叶边缘,发出细微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他肥厚的嘴唇无声地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喉间滚动的低笑渐渐变得阴冷、粘稠,如同毒蛇吐信:
“疽发背?呵……”他抚摸铠甲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
他微微侧过头,布满横肉的脸上,那双小眼睛穿透厅堂的喧嚣和跳动的火光,望向遥远的长安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斩钉截铁的诅咒:
“该长疮流脓的……是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