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春,玉兰开败了,残瓣黏在金砖缝里,被宫人小心翼翼扫去,留下一股甜烂的腐朽气。
暖阁里,沉水香燃得死寂,压不住御案上那份洒金红笺赐婚诏书散发的、冰冷的喜庆。
李隆基端坐着,明黄常服一丝不苟,指节却一下下敲着坚硬的紫檀木案沿,发出空洞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侍立宫人绷紧的神经上。他盯着诏书末尾“安禄山”三个字,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力士。”李隆基的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喜怒。
“老奴在。”高力士如同从殿角的阴影里滑出,无声无息。
“朕的旨意……到范阳几日了?”李隆基没抬头,视线依旧钉在那三个字上。
“回陛下,八百里加急,昨日申时……当已送达安帅府邸。”高力士的声音如同古井,不起波澜。
“哦?”李隆基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像笑,又像抽搐,“朕给他儿子赐婚,荣宠无极。他这个做父亲的,该当如何?”
高力士垂首,不语。暖阁里只剩下那单调压抑的“笃、笃”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砰!”
李隆基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紫毫笔簌簌跳动!那份精美的赐婚诏书被震得滑落案边。
他胸膛剧烈起伏,方才强装的平静被撕得粉碎,露出底下翻腾的暴怒和一种被冒犯的、帝王尊严受损的狂躁。
他指着殿门,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裂帛:
“去!再派快马!八百里不行就一千里!告诉安禄山那个狗奴才!”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带着血腥气,“朕不管他是真瘫了还是装死!就是骨头断了!肠子流了!爬!也得给朕爬来长安!爬来参加他儿子的婚宴!朕要亲眼看着他跪在殿下!听清楚没有?!”
“是!陛下!”殿门口侍立的金吾卫将领脸色煞白,抱拳应诺,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
暖阁内死寂。只有李隆基粗重的喘息声,如同困兽。
时间在沉水香灰一寸寸跌落中煎熬。日影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斜长扭曲,爬过金砖地,爬上御案一角。
厚重的毡帘终于被掀开。
一个风尘仆仆、几乎虚脱的信使被两名侍卫架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盔歪斜,脸上沾满灰黑的汗渍,嘴唇干裂出血口子。
他伏在地上,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长途奔命的干涸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陛……陛下!范阳……范阳急报!”
李隆基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着那信使的后脑勺,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说!那胡儿……何时动身?!”
信使的头埋得更低,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勇气。
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卷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破损的帛书,高高捧过头顶,声音带着哭腔:
“安……安帅他……他……”信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濒死的鱼,“疽发背……恶疾暴起……脓血……脓血日夜不止……已透重褥……范阳名医束手……言……言毒已入髓……恐……恐命在旦夕!安帅……安帅伏枕泣血……言……言辜负天恩……万死……万死难赎……实……实无法……奉诏进京……为……为子……观礼……”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嚎啕着挤出来的,涕泪糊了满脸。
“疽发背?”一声慵懒又带着尖锐诧异的娇呼响起。贵妃杨玉环斜倚在软榻上,正用小银刀削着一只晶莹的贡梨。
此刻她指尖用力,鲜红的蔻丹深深掐进雪白的梨肉里,汁水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流下,像蜿蜒的血痕。
她美目圆睁,看向李隆基,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属于杨家人的敏锐怒意:“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赐婚我杨家女与他安家子时就‘疽发背’了?三郎!这胡儿!他……他这是恨!恨我杨家!恨我兄长!故意落我们的脸面呢!”
“命在旦夕?好一个命在旦夕!”李隆基怒极反笑,声音却冷得像九幽寒冰。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因暴怒而微微摇晃,目光如刀,剐向地上抖成一团的信使,又猛地转向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的高力士,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他刺穿:“高力士!你信吗?!”
高力士枯瘦的身形在帝王的怒火下显得愈发佝偻。
他没有看地上的信使,也没有看暴怒的帝王,只是缓缓地从自己宽大的袍袖深处,取出另一卷薄薄的、没有任何火漆印记的素帛。
他的动作异常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沉重,双手捧着,递到李隆基面前。
“陛下……”高力士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此乃……范阳别驾……吉温……昨夜子时……密送……”
李隆基瞳孔骤然收缩!一把夺过那卷素帛,猛地抖开!帛书上的字迹潦草急促,显然是仓促写成,却字字如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他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