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娘娘!臣……臣心里苦啊!”
他嚎啕着,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绝望的控诉,粗壮的手指胡乱地指向长安城的方向,仿佛那里盘踞着噬人的妖魔。
“是……是杨相国!他……他恨臣!他恨臣是个胡人!他恨臣得陛下信重!他……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想着置臣于死地啊陛下!”
他猛地向前膝行几步,沉重的身躯拖在地衣上,猩红的地衣皱成一团。
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死死盯着玄宗,那双小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惊惧交加的光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里挤出来的:
“陛下!臣这条命,是陛下给的!臣的富贵,是陛下赏的!臣……臣只想给陛下当牛做马,看住北大门!可……可杨相国他……他容不下臣!他在陛下面前……屡进谗言!他……他这是要逼死臣!陛下若不信臣……臣……臣今日就撞死在这柱子上!也好过回去被杨相国……构陷致死啊——!”
最后一声凄厉的嘶吼,他用尽全身力气,庞大的身躯作势就要向旁边的蟠龙金柱撞去!动作决绝,带着一种胡人特有的、玉石俱焚的蛮烈!
“禄山!”玄宗脸色骤变,厉声喝止!手中的玉杯“咔”地一声脆响,杯壁上瞬间裂开一道蛛网般的细纹!
高力士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前滑了一步,恰好挡在安禄山与柱子之间,枯瘦的手掌看似无力地按在安禄山那剧烈起伏、如同风箱般的肩膀上。
那庞大的冲势竟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按,硬生生止住了。
暖阁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安禄山那压抑不住的、如同拉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和呜咽声,在氤氲的暖香里回荡,撕扯着人的耳膜。
他瘫坐在地衣上,庞大的身躯因哭泣而剧烈抖动,汗水、泪水、鼻涕糊了满脸,紫袍凌乱,金带歪斜,狼狈到了极点,也卑微可怜到了极点。
李隆基的目光,死死钉在安禄山那张涕泗横流、写满惊惧绝望的脸上,又缓缓移向自己手中那出现裂痕的玉杯。
方才那锐利如针的审视、帝王深沉的猜忌,此刻如同被这胡儿汹涌的泪水和决绝的撞柱姿态狠狠冲刷过,变得模糊、动摇。
眼前只剩下一个被权相构陷、委屈恐惧到极点、只知向自己寻求庇护的粗鄙胡将。
贵妃早已收起了慵懒的笑意,微微蹙起秀眉,看着地上那哭成一滩烂泥的庞大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怜悯。
良久。
李隆基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将那裂了纹的玉杯轻轻放在案上,再开口时,声音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温和与不容置疑的定论:
“起来吧,禄山。朕……信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高力士。
“拟旨。加授安禄山……尚书左仆射。另赐……宫中御马十匹,锦缎千匹,黄金……五千两。”
他挥了挥手,带着一种打发走麻烦的倦怠:“你……且在长安盘桓几日,好生歇息。待春暖雪融……再回范阳不迟。”
安禄山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哭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那张糊满涕泪的肥脸,小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光芒,对着御榻咚咚咚又是几个响头,额头在地衣上磕得通红: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臣……臣粉身碎骨,难报陛下厚恩于万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笨拙地爬起来,庞大的身躯依旧带着惊魂未定的微颤,在宦官小心翼翼的搀扶下,一步三晃、感恩戴德地退出了暖阁。
厚重的毡帘落下,隔绝了里面氤氲的暖香和帝王疲惫的面容。
暖阁外,刺骨的寒风瞬间卷走了安禄山脸上温热的泪痕。
他微微佝偻的庞大背影在空旷的殿廊间移动,方才那惊惧、卑微、狂喜的神情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寒。被泪水泡得发红的小眼睛里,一丝极快掠过的、嘲弄而森冷的精光,比华清宫外的积雪更刺骨。
他伸出肥厚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咸涩泪水的味道,喉间却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沉闷如雷的低笑。
“蠢货……”
时间……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