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宫的暖阁,温泉水汽蒸腾,裹挟着龙涎香的馥郁,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今日便是召见安禄山的日子,李隆基特地选了这么一个对安禄山来说意义非凡的地方,想看看这位胡将到底是忠是奸。
李隆基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半眯着眼,手中把玩着一只温润的羊脂玉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蟠螭纹的凸起。
高力士垂手侍立在阴影里,如同一尊没有呼吸的石像。
贵妃杨玉环斜倚在另一张锦榻上,葱白的手指正慵懒地捻起一颗冰镇过的西域葡萄,鲜红的汁液染上指尖。
厚重的毡帘无声掀起,带进一丝外面的寒气。一个庞大如山的黑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笨拙地挪了进来。
安禄山!他穿着过于紧绷的紫袍金带,粗壮的脖颈被硬挺的领口勒出深红的印痕,圆滚滚的肚腹几乎要撑破华贵的丝帛。
每走一步,沉重的身躯都让脚下的金砖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额头上早已布满细密的汗珠,在氤氲的暖气里亮晶晶的,顺着他肥厚的脸颊滚落,砸在脚下织金绣凤的猩红地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艰难地挪到御榻前数步,那庞大的身躯轰然跪倒,地面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他伏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衣上,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粗重的喘息,瓮声瓮气:
“臣……臣安禄山,叩见吾皇陛下万岁!贵妃娘娘千岁!”
玄宗半眯的眼睛缓缓睁开,目光不再是往日的亲切随意,而像两柄浸在温水里的薄刃,带着审视的寒意,无声地刮过安禄山匍匐的脊背。
他没有立刻叫起,只是将手中的玉杯轻轻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禄山,”玄宗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暖泉浸润过的慵懒,却字字清晰,敲在寂静的暖阁里,“起来说话。范阳……离长安甚远,辛苦你了。”
安禄山庞大的身躯如同笨拙的巨熊般蠕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头,脸上堆着谄媚又惶恐的笑,汗水流进他堆叠的眼皮褶皱里:
“不……不辛苦!能见天颜,是臣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玄宗微微颔首,指尖重新捻起玉杯,目光却依旧锁在安禄山那张汗涔涔的脸上,仿佛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北疆苦寒,又临契丹,听闻你在范阳筑雄武城,储兵秣马,甚是辛苦。所备兵甲辎重……如今几何啊?”
“兵甲?”
安禄山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小眼睛猛地睁大了些,里面瞬间溢满了孩童般纯粹的茫然和无措。
他抬起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挠了挠光溜溜、汗津津的后脑勺,动作笨拙得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农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胡人口音和一种急于辩白的惶急:
“陛下!臣……臣是个粗人!是个睁眼瞎啊!”他摊开双手,表情痛苦又委屈,“臣……臣连咱大唐的字儿,一个都不认识!那些奏疏……那些文书……全是底下幕僚帮臣写的!臣就知道,陛下让臣守在那北大门,臣就得把门栓插得死死的!契丹那些狼崽子敢来,臣就带着兄弟们,用陛下赐的刀枪,捅他个透心凉!所以……所以臣就让他们,日夜不停地磨刀!磨枪!把箭头淬得尖尖的!越多越好,越利越好!至于……至于具体有多少……”
他猛地顿住,肥厚的嘴唇哆嗦着,那张横肉虬结的脸上,竟硬生生憋出一片赤红,仿佛被这“学问”问题难为得要哭出来,只剩下茫然无措的粗喘。
“噗嗤……”
一声慵懒的轻笑打破了凝滞。贵妃杨玉环将那粒染着鲜红汁液的葡萄送入口中,丰润的红唇轻抿,眼波流转,带着一丝看孩童玩闹般的宠溺笑意,瞥了玄宗一眼:
“三郎,你问他这些作甚?”
她慵懒地抬了抬下巴,指向地上那团庞大、笨拙、汗流浃背又满脸委屈的肉山。
“瞧这胡儿,笨手笨脚,连个字儿都认不全,心思直得跟擀面杖似的。除了替咱们三郎卖命守门,他还能琢磨出什么弯弯绕绕来?依我看呀,倒有几分憨态可掬的可爱劲儿。”
玄宗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丝,目光转向贵妃,那眼底深处的审视冰层裂开一道缝隙。
然而,就在这气氛似乎要转向轻松的刹那!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又骤然爆发的悲鸣如同受伤野牛的嚎叫,猛地从安禄山喉咙里炸开!
他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再是之前装傻充愣的笨拙,而是发自肺腑的巨大恐惧和委屈。
他猛地再次以头抢地,额头狠狠砸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再抬起头时,那张横肉虬结的脸上已是涕泪横流,浑浊的眼泪混着汗水,小溪般冲刷着油光满面的肥肉,粗黑的胡须黏在脸上,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