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如同泥塑木偶般的高力士,此刻轻轻上前半步。
他弯下腰,动作极轻缓,带着一种老迈的谨慎,用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滑落在案边、沾了些许茶渍的密报拾了起来。
他并未展开细看,只是将其轻轻卷好,双手捧着,低垂着眼帘,声音沙哑而平静,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玄宗暴怒的缝隙:
“陛下息怒。老奴……不敢妄议边帅忠奸。只是……”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字句,目光扫过杨国忠那沾了污渍、微微颤抖的袍角,却冷漠得吓人。
“右相大人,为国事夙夜忧心,屡次犯颜直谏……这份赤胆忠心,天地可鉴啊。”
“忠心?好一个忠心!”
玄宗像是被这句看似劝解实则火上浇油的话彻底点燃了,他猛地站起身,明黄的袍袖无风自动,指着杨国忠的鼻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杨国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那点龌龊算盘!你不就是嫉恨胡儿得朕信重?不就是想扳倒他,好让你杨氏一门独揽大权?拿国事当儿戏,构陷大将,这就是你的忠心?!”
杨国忠被这雷霆之怒吓得浑身一抖,仿佛灵魂都被震出了窍。
但下一刻,一股更强烈的、孤注一掷的狠戾涌了上来。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涕泪纵横,额头因为方才的叩拜已显出青紫,配上此刻扭曲的神情,显得异常狰狞。
他不再掩饰,迎着帝王喷火的视线,发出杜鹃啼血般的嘶嚎:
“陛下!臣若有半句虚言,构陷忠良,甘受天打雷劈,万死难赎!臣今日斗胆,以这双眼睛作保!”
他伸出两根手指,直直指向自己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尖厉得变了调,带着一种疯狂的决绝:
“若他安禄山无反心!若他安禄山不起兵!臣……臣愿自剜双目,悬于这兴庆宫门!以谢今日妄言之罪!陛下——!”
最后一声“陛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泣血的颤音,在暖阁中疯狂回荡,撞在四壁的金玉装饰上,嗡嗡作响。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玄宗暴怒的喘息声消失了,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似乎晃了一下,像被这泣血的毒誓瞬间抽走了力气。
暖阁里只剩下杨国忠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粗重抽泣,还有高力士那微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
就在这令人心胆俱裂的寂静中。
“啪!”
案头那盏唯一亮着的、跳跃不定的鎏金仙鹤烛台,灯芯上猛地爆开一朵硕大的、猩红的灯花!
那光芒骤然一亮,将玄宗的脸映得一片惨白,瞬间又暗了下去,只留下几缕扭曲升腾的青烟。
跳跃的残光,清晰地映照在帝王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里。
那里面,方才的雷霆震怒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翻涌的、深不见底的阴霾。
疑虑、惊惧、被冒犯的帝王尊严、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如同毒蛇般缠绕交织。
他死死地盯着杨国忠那双指向自己眼睛的手指,又缓缓移开视线,望向北方——那遥远的、他曾经深信不疑的范阳方向。
暖阁里沉水香的甜腻,茶汤泼洒的清苦,还有杨国忠身上那浓烈的熏香,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玄宗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仿佛要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疲惫的喘息。
“传旨……”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召安禄山……即刻……入朝觐见……”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沉重的枷锁,哐当一声,落在了这大唐盛世的根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