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城的初冬,天阴沉得厉害,像一块吸饱了脏水的灰布沉沉压下来。
城外北边,雄武城夯土的轮廓在灰暗天光里拔地而起,巨大而沉默,新翻的黄土尚未被风雪完全覆盖,带着一股生冷倔强的味道。
沉重的号子声从城墙根下传来,闷闷的,仿佛大地深处痛苦的呻吟,和着监工鞭子抽破空气的尖啸,交织成一片令人心头发紧的杂音。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庞大劳役的绝望气息。
安禄山披着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立在尚未完全竣工的北门高台之上。
凛冽的北风卷着细小的雪粒,抽打在他那张堆满肥肉的脸上,他浑若未觉。宽阔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投下的巨大阴影几乎笼罩了身旁略显文弱的高尚。
“大帅,”
高尚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敬畏,手指着脚下蜿蜒而起的城墙,以及远处仍在蚂蚁般劳作的人流。
“雄武巍然,雄视北疆。有此坚城,契丹宵小再敢觊觎我大唐边陲,怕是连望见城头烽烟,便要肝胆俱裂,望风而遁了!”
他微微侧身,观察着安禄山的反应。
安禄山的目光掠过脚下巨大的砖石,投向更遥远、更空旷的南方天际。他嘴角的肌肉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倒像是野兽露出獠牙前的预兆。
“契丹?”安禄山的声音低沉浑厚,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碾子滚过地面,砸在高尚心头,“那些个只会牧马放羊的野人,也配让本帅筑此坚城以待?”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深陷在肥厚眼睑下的眼睛,射出两道冰锥般锐利的光,直刺高尚,“高先生,你给本帅听仔细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皮靴踏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敲在鼓面上。他粗壮的手指狠狠点着脚下垛口新砌的、泛着冷硬青光的城砖,一字一顿,字字如铁:
“这墙!这城!它要固!固到什么地步?固到——”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闷雷炸响。
“固到有朝一日,就算是从长安城开来的、打着天子旗号的神策军!把他们的云梯撞车全堆在这城根下,把他们的血都流干在这护城河里!也休想撼动我范阳分毫!你,听明白了吗?”
凛冽的寒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高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顶门,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背上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僵硬地、用力地点了点头,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安禄山那深不见底的野心,第一次如此赤裸、如此暴戾地展露在他面前,让他如坠冰窟。
安禄山并不相信高尚所谓的忠诚,也不在乎外人是否会听到他今日的狂言,只要他想,纵使相隔百里,也足以让高尚死于眨眼之间。
安禄山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阴沉的南方天际,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要穿透这千里烟云,直抵那座煌煌帝阙。
夜色浓稠如墨,将雄武城新筑的巍峨轮廓吞噬了大半,只留下几处刁斗上昏黄摇曳的火光,如同巨兽沉睡时半睁的凶眼。
中军节堂内,粗如儿臂的牛油大烛噼啪作响,将安禄山巨大的影子投在绘着狰狞兽首的墙壁上,那影子随着烛火不安地跳跃着,更添几分诡谲。浓郁的羊膻味混合着烈酒的辛辣气息,弥漫在空气里。